老里,我只去过一次。十几年前,在县文化部门工作,应邀参加在老里牛筋岭举办的苗侗族芦笙节。然而,仅那一次与老里相遇,思念便在心里扎下了根。
就象有的人一面之缘却仿佛相识多年,有的人朝夕相处却是形同陌路;有的人视若无睹、咫尺天涯,有的人一见倾心、天涯咫尺。老里,前世的家园,今生的乡愁。
老里属靖州藕团苗族乡的一个行政村,地处湘黔交界之地,属古锹里四十八寨之一,距县城约46公里,共有6个自然寨落,分别是老里盘、潘家铁山、江脚、尧管冲、竹寨、芦笙榜。老里盘寨为母寨,其余5寨皆从母寨徙居而成。从空中俯瞰,老里村各寨落就像一条婀娜的花带飘落在云雾缭绕的连绵青山的半山腰间,美丽的吊脚楼参差掩映在苍松翠竹、青绿山水间,宛若世外桃源、天上人间。老里寨历史久远,迄今约600余年,寨内居民主要为苗族支系中的高山花衣苗。老里寨民居为依山而建的两层或三层吊脚楼,鳞次栉比,错落有致,民居均采用优质杉木为建筑材料,做工精美、讲究细节、挑梁斗拱卯榫、花饰繁复、或为花卉、象鼻、灯笼、莲花、南瓜等,彰显着苗族同胞对生活的无限热爱、对幸福的不懈追求,有着鲜明的高山花衣苗建筑风格。
老里牛筋岭芦笙节是每年的农历七月十五日,据说起初是苗族同胞们祭祀先祖、天地、鬼神的古老仪式,后来就演变成了祭神祈福、庆祝丰年、聚会歌舞、男女约会的传统民俗节会活动。关于苗侗芦笙节,史籍《新唐书.南诏》里有一段美丽的文字记载:“参差六竹管,长声黄钟涛,短声清微散,舞来随节旋,吹去别促缓,苗女共苗男,明月花满山。”那是一种能够让人淡泊名利、净化心灵、回归本源的远离城市摩天高楼、霓虹闪烁、时髦摩登,带着泥土草木芬芳的自然清新、纯洁美好、动人心魄的古老歌舞聚会。
记得牛筋岭芦笙场是一个四面缓坡、中间平坦的山坳,正面坡坎上搭有木筑青瓦的廊亭,供远方来的领导、贵客、嘉宾们入座观看芦笙节表演。那一年的芦笙节,老里村办得很隆重,周边各村寨、甚至毗邻的贵州锦屏县的苗侗各寨男女同胞都身着节日盛装、组织芦笙队伍从四面八方前来参加踩芦笙。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踩芦笙是有讲究的,必须是按事先测定的子午线踩踏入场,并且按八卦八门起舞,从“开”门入,从“生”门退场。表演开始前,先举行隆重的祭祀仪式,由寨老(寨中德高望重的长辈)主持仪式,酬天地之恩。“春祈以应气候而万物发生,秋收以享上天而五谷丰收,垂流于后世。”寨老恭读颂文,祭祀天地、庆祝丰收、并祈愿来年的风调雨顺。焚香祭酒之后,三声铁铳震天响,大、小、地莽芦笙呜呜、嗡嗡、嘤嘤吼响,踩芦笙表演开始。
各团寨芦笙队伍男子吹着芦笙、女子踩着舞步依主客秩序入场表演。踩芦笙舞蹈时,一般按男前女后的队列,逆时针环绕行进。男子们身穿蓝色花边的对襟衣、黑裤,肩上搭一块白手帕,手持芦笙,边吹边舞。头插银饰和七彩绒线花,项戴银项圈,身穿蓝色或绿色绣花滚边侧襟衣、黑色花边百褶裙、绣花围兜,花边绑腿的妙龄女子,一手持花扇(或花伞)、一手持花帕,跟在芦笙手后面随着芦笙吹奏的旋律翩翩起舞。最后,各芦笙队以场地中央为圆心,同踩八卦太极图,少则数百、多则上千人同场表演,场面极为壮观震撼,谓之“芦笙踩堂”。
那一次,我是作为文化战线上的一名新人首次欣赏到古老的芦笙舞蹈。我站在芦笙场外的缓坡上,从头至尾是怀着一种激动无比的心情在全神贯注地观看着每一支芦笙队伍的表演。虽是初识,我以为我是能够读懂芦笙舞的,仿佛从历史纵深处走来的古老独特的芦笙舞蹈,带给我的除了新奇、神秘、震撼,还有一种凝重、沉缓、悲凉、凄楚的情绪。我相信芦笙舞不仅是一种宗教般的虔诚、祈愿和崇奉;更是一种深沉的怀念、回望、追思和铭记。
后来,我读到了一些关于靖州苗族先民颠沛流离、迁徙繁衍的苦难历史,果然这是个艰苦卓绝的民族,从远古到明清,为了躲避战乱灾祸,为了生存繁衍,从北到南、从东到西、从平地到高山,一路迁徙到深山老林、莽莽群山,与世隔绝,偏居一隅,顽强生活,才有了今天的繁荣稳定。迁徙逃亡路上,他们不断失去挚爱亲人,只能沿路掩埋,生死永别,苗族的发展史是一部血泪的苦难史。芦笙舞步的“探路步”、“上河滩”、“望家乡”等舞段和动作,演绎的就是苗族的先辈们负重在泥泞的道路上艰难行进,人们倒骑在牛背上遥望家乡并观看后面的同胞是否赶上逃难的队伍,怀念因渡河过江而死去的亲人等等场景。举步维艰的动作,配上呜呜咽咽、如泣如诉的哀怨笙声,芦笙舞给人挥之不去的凝重、悲怆之感。
芦笙场旁的古树下立着一块“流芳万古”的芦笙场款约碑,记载了老里、尧管冲、烂泥冲、高营等六寨合开芦笙场及场规事宜,还有一块古老的严禁“舅霸姑婚”碑,这里面有一个古老的婚俗和凄美的爱情故事。拨开久远的历史帷幕,这里曾经盛行一种叫做“舅霸姑婚”的亲族婚姻陋习,姑姑的女儿,一定要嫁给舅舅的儿子为妻。如果舅舅没有儿子,则姑姑一定要给舅舅送一定量的钱财,才允许将自己的女儿嫁给别人。假如姑姑家境贫寒,则女儿终身不敢嫁人,舅舅完全主宰着外甥女的婚姻。这一原始蒙昧的婚姻习俗,导致这里的苗族青年男女,根本没有自由恋爱、自主婚姻的可能。到了道光十八年(1838年)闻名锹里的美丽才女潘氏,被迫离开心上人嫁给舅父吴家做儿媳。丈夫吴氏又傻又呆,且生性暴戾、喜怒无常,以暴打潘氏取乐,令潘氏既生恐惧,又生怨恨,精神近乎崩溃。潘氏多次提出悔婚,不被舅家许可,屡提屡遭殴打。最后,潘氏上山采毒蕈害死丈夫,由此引发一场旷久的人命官司。潘氏舅家三年陈尸不埋,具状上告至靖州府。锹里有识之士认为,潘氏投毒杀夫,罪不可赦,但罪恶之源,当是“舅霸姑婚”,恶俗不废,贻害无穷,遂联名具状上禀州府,请求州府制法,永久禁绝“舅霸姑婚”这一陋习。道光二十一年,靖州直隶州正式以州府禁令严禁“舅霸姑婚”,锹里四十八寨“合款”镌碑以作“群村永赖”的依凭。由此以后,锹里青年男女才有了赶歌场、玩山对歌、互诉衷肠、自由恋爱的美好爱情和幸福婚姻。
那块古老沧桑的石碑让我泪在心里流成河,仿佛看见了那个美丽不屈、才华横溢的潘氏女子,戴着那畸形的“舅霸姑婚”的枷锁,在黑暗的婚姻樊笼里左奔右突,为了那永不能相聚的爱人依旧在苦苦抗争,哀哀悲鸣,终于走到了生命的极致,悲壮惨烈地开成了生命之花的萎谢。
山路十八弯,老里盘和其余几个自然寨落都散落在几个相邻的山湾里,古木森森、绿树成荫、遮天蔽日,若非走近不能看见屋舍人家。只有黄昏时分,倦鸟归巢、炊烟袅袅生起的时候,才知已是到了深山苗寨老里寨。我那一次去老里盘寨便是如同偶然误入世外桃源一般似曾相识、刻骨铭心、不能忘却。芦笙场散了之后,随着几个领导和同事懵懵懂懂、目眩神迷、七拐八弯地进到老里村支书老谢家里吃的龙头宴,酒醉情迷之际,便再寻不到路径了,只有皓月树影摇曳、参差错落的吊脚楼影影憧憧、鼟歌悠扬酒正酣畅。
老里寨再一次触动我的灵魂、点燃我的思念,是缘自朋友圈的一段微视频《醉在老里》。一经点开,心神俱宁,风动树影、云卷云舒、群山莽莽、凝岚叠翠,世外桃源般的老里寨一栋栋木筑青瓦的古老吊脚楼出现在绿水青山间,宛若黑珍珠散落绿草茵茵,晨曦在屋角洒下斑驳的光影,屋前是绿色的梯田,屋后是树荫竹林,美丽的苗家阿妹正倚在吊脚楼的回廊上慢慢梳妆,阳光温热,岁月静好,你还不来,她怎敢老去。
青山绿野梯田,苗家大伯嘴里叼着烟卷、肩上扛着犁耙,手里牵着老黄牛,在田埂上慢悠悠地走,走着走着……稻子黄了。辣椒红了。禾花鱼肥了。苗家丰收了。苗民们喜笑颜开,吹起芦笙、跳起舞,龙头宴,扯扯杯,酬天地祭鬼神,芦笙堂里庆丰年,今年聚了明年再相聚呀!一年更比一年好!老里苗家简单又幸福的日子仿佛在向我招手呼唤。
那棵古老参天的千年紫檀树,浓荫蔽日,华冠如盖,百鸟和鸣,树下不远是松树皮竹木围墙、树皮盖顶的古老山歌茶棚,一群银饰叮当、青春美好的苗族男女,郎情妹意,行歌坐月,表情达意,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古老繁复的歌鼟悠扬如天籁。
充盈耳边的是如丝如雾、古朴深邃、朦胧悠远,让灵魂不由自主地颤栗的摄人心魄的洞箫声。那悠扬如天籁的洞箫声和唯美的青山绿水人家猝不及防地再次牢牢抓住了我的心神,仿佛老里一直在召唤着我的魂灵,让我莫名地心醉心碎心痛,那是一种浓烈的、不忍触碰的思念之痛。
那些日子里,我常常在为生活忙碌的时光空隙里一遍遍独自欣赏那一段视频,一直被那美轮美奂的视频中的老里苗寨和晕染浸润其中的沉郁忧伤的洞箫声所折磨、吞噬,那是一种奢侈的自虐般的痛苦的愉悦,那是无心无欲、空前绝后的禅境。我几乎相信老里真的就是我魂牵梦绕的前世家园。
穿越视频和音乐,我看到了那个美丽悲情的潘氏才女和她的情人终于在仙界有情人终成眷属,他们携手遨游仙境般的老里青山绿水,流连天上人间,她和她的爱人衣袂飘然,心高神远地坐在山巅俯瞰老里家园,看到世间的男女相亲相爱,吹笙舞蹈,展露欢颜。他们便不再有忧伤和遗憾。
“醉在老里”对于我,是一种淡淡的忧伤、浅浅的寂寞、微微的苦涩。它总是能碰触到我的手够不着的莫名伤痛。神秘的弄箫者隔着岁月的迢迢山路,隔着前世今生,隔着空山幽谷,隔着夜,隔着梦,隔着痛,在无数静夜里,只为我一个人,幽幽吹响。老里,前世的家园,今生的乡愁。
来源:红网靖州站
作者:姜雪峰
编辑:redclou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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