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舒宏焕

　　一九六O年，我从辰溪煤矿“精简”回到老家靖州，被大队安排在“繁殖场”种饲料。后来又看守了一段时间的浮桥。其间苦乐，记忆犹新。浮桥原是一李姓贫农看守，此人忠厚老实，工作认真负责，身体健康，水上功夫很好，人又和气，看守浮桥多年，鲜有事故。因此，上级相信他，群众喜欢他。可为什么看守浮桥又中途易人呢?原来这浮桥乃交通要道，看守之责自然重大，待遇优厚，每月工资六十元币。因他家人口众多，负担特重，经大队研究决定：这六十元工资，一半交生产队记工分，另一半则直接拿回家用。当时正是合作化高峰时期，运动一个接一个，不断“斗私批修”。听人说：有一次大队开群众大会，会前等人的时候，一些人和某某领导聊天，内容可能涉及到风花雪月，这老李不知轻重，突然斜刺里冒出一句“这年头谁不爱年轻的”。这句话伤到了这位领导。“四清运动”来了，年底查帐，就是这位领导认为某人看守浮桥，有一半工资走了资本主义道路。那还了得，念在他是穷苦出生，从轻发落，只要把钱交了就好。于是，算盘噼哩叭啦一响，年终分红他家成了超支户。老李气愤不过，找大队和公社评理。公社书记答复说：“这事当时是通过大队决定，公社批准的，但那时由于我们学习不够，乃至犯了错误，在群众中造成不良影响。但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犯了错误不要紧，改了就好。我们这是在改正工作中的错误啊!难道你不准我们改正错误，违背毛主席的教诲私?!”老李同志本就老实，一时语塞，自认倒霉。但再也不肯看管浮桥了，领导再三做思想工作，毫无作用。于是大队紧急磋商决定，浮桥交给“五峰繁殖场”专管，工资作场收入。并把我的情况呈文报上级批准叫守浮桥，在场里记满工。我当时20多岁，身体还算健康，贫农成份，任场记工员，父亲虽有点问题，属内部矛盾，因而政治上可靠。经公安部门核实批准，叫我去培训了半天，发了一本规则。这本小册子早已不知去向，内容隐约记得一些，即，提高警惕，防止阶级敌人搞破坏；洪水超过二道“天坪”放桥，实行舟渡，票价每人次五分，特殊情况免费；每船限坐20人，不准超乘，安全第一，洪水超过三道三坪，停止舟渡。经领导反复做工作，我就成了看管浮桥的专司人员。

　　自从与浮桥亲密接触以后，深感责任重大，可以说尽职尽责。旧时靖州在观音滩头建有九拱桥，因洪水垮塌。交通中断后，群众纷纷告求州府集资建桥，解决交通问题。当时州牧徐凤阶，他联络当时江东汪姓大户带头募捐，采取官办民助的法子，于明成化二十年(1484)建了浮桥。一直使用到1969年。其间500多年，靖州多少代人在浮桥上留下熟悉的脚步，来去忽忽 。历尽沧桑的浮桥两岸，不知发生了多少悲欢离合的传奇故事，古往今来，改朝换代，历历往事，演绎在它的身旁。富贵贫穷，繁荣沧凉，一支秃笔怎能游说，况在下江郎才尽，更没有资格传述，仅就五父衢头，道听途说，加上与浮桥朝夕相处的日子以及亲历的一些故事笔录，以供茶余。

　　据一些老人回忆，紧挨桥头的杨公庙，乃河下人士集聚之所，每年夏秋庙会，祭念杨公菩萨，大唱梅香，祈求河下平安。届时人山人海，热闹非凡。那时电影发明不久，曾在此放演过无声电影《火烧灵隐寺》。故事讲的是济公活佛，一边放映，一边还安排一人手执话筒介绍剧情。这里还办过完小，土匪还在这里搞过所谓的司令部。解放靖县的时候为阻止解放军过河，有人强迫一位姓胡的手艺人去抽浮桥跳板。解放军在河西龙凤崖高喊：“老乡不要抽跳板!”手艺人左右为难，不抽，背心挨枪子，抽，会得罪解放军。为活命还是伸手……解放军神枪手知其受迫，放了一枪仅伤其足，冲过江来，对其安抚救治。解放初这里又是召开群众大会，镇压反革命的场所。

　　旧时本省宝庆地区以及外省客商来靖必经浮桥。那时江东街上店铺林立，远方商贾纷至沓来，江东街数十间铺子，衣食住行，样样都有，方便得很。骑马坐轿的有比较高级的客房，又有喂马上料的地方。如果是远挑脚担和抬轿子的穷苦之人，自有廉价伙铺供其住宿。一些从宝庆挑沙罐来卖的宝庆人，每日肩挑数十公斤，步行数十里，本小利微只好落伙铺。那时开伙铺与开槽坊连为一体。他们开伙傅，兼卖酒饭，一些小商贩和挑夫一般酒量较大，喜欢豪饮。他们便烧酒供应，酒糟用来养猪，这就是槽坊。每当华灯初上，小小江东街接纳着许多客人，街上免不了吆五喝六，猜拳行令之声不绝于耳。如果碰到杨公庙唱戏更热闹了，有人说江东街是靖县的小南京，并未言过其实。此外玩龙灯、划龙船更是大家喜闻乐见的群众娱乐活动，且有自己的专职人马。石家福、银熙江平时着重观察猫的习性，故而耍起狮子来惟妙惟肖，是大家公认的“高手”。再说划龙船。五月端午佳节，放了浮桥以便游戏，一时高潮迭起，红男绿女、驻足两岸，炮声振耳，锣鼓咚咚，喂喂之声撩人心魄，由远及近，船如箭发，争先恐后，向着终点冲刺。神龙飞驶，逐浪腾波，弄潮儿们把不甘落伍的精神展现无遗。

　　一九四五年，抗日胜利了，全国上下，一片欢腾，古城靖州，彩旗飞扬，欢欣鼓舞。除了划龙船，玩龙灯之外，大放河灯亦是热闹非凡。大家扎起尺多长的彩船，外面糊以油纸，船中置腊烛或油灯，船上写有诗词歌赋，还有胜利的豪言壮语，以及祝福国家繁荣富强，家庭平安吉祥的内容。姑娘小伙们祝愿爱情幸福的话语亦充斥其间。晚上九时许，碧空如洗，一轮圆月，静影沉壁，波澜不惊，人们三三俩俩，不约而同，来到河边(那时浮桥上下弯满了木排)。有的上排，有的上桥，把精心制作的彩船，点上灯，放入江面之上，一时间，星星点点万紫千红在浮光耀金的渠江之上缓缓移动，看得人眼花缭乱，思绪万千……

　　待到我来看守浮桥时，已经没有鸡公镇蜈蚣的亭子。所做的事无非四个方面——放桥、架桥、舀水、渡江。这事看似容易做起来难，也很累人。那时吊船全是用竹缆。夏季雨多，容易涨水，船要用毛三花箍在桥上。一条毛三花，手腕粗，长五十丈，几百斤重，一左一右地把每条船固定住，非得几个人合作不可。绾住浮桥是一付大铁链。每一个链圈足有几斤重，非常扎实。一般洪水季节才用到它。秋冬仅用“小吊”就可以了。那时没有“气象预报”，什么手机电话也还是天方夜谭。什么时候下大雨，全凭经验猜测。特别春末盛夏，老天突然变脸，一阵暴雨，河水猛涨，令人防不胜防。如不及时放桥，浮桥折断，或流走，损失可就大了。每当“燕子低飞山戴帽”的时节，你就要注意了，晚上要经常起来查看。如果看到蚯蚓纷纷从河边土中钻出来，还有螃蟹往岸上爬，这是空气中大气压过高所致。这段时间黄莺鸟也在柳树上“过江过河”地大声鸣叫，似乎在提醒人们要涨水了。总之洪水季节，守桥人是卧不安席的，那一种辛劳紧张非亲身经历而不知。记得那时大搞三线建设，台湾方面大喊反攻大陆，经常放气球撒传单，派特务前来搞坡坏。对此中央加大祖国西南建设，修路架桥，建军事基地，挖防空洞，搞防空演习，提出“深挖洞，广积粮”、“备战备荒为人民”。浮桥上也经常放哨，盘查不速之客。那时80305部队刚来不久，靖寨公路尚未修好，但从城内到城墙界这一段可以勉强通车。那时的路线是过桿子到莫家冲，不是现在的线路。到城里十几里路，步行买米买菜很不方便，只有汽车来往才方便。于是部队首长便向县领导提出通车要求，可是一条渠江横亘其间，无可奈何。一次航管站姚站长把我找去，一脸严肃地说：“现在部队要求小车从浮桥过河，你看可否想得出办法，限24小时答复，不可拖延。”第二天上午八点我给姚站长说：“要想汽车过河，必须把浮桥维修坚固，两边修好道路，上桥的跳板也要特制，要绝对保证人车安全，在桥西另搭跳板引车上桥”。并如此这般绘制一张草图，跳板用12.4公分直径以上的老油杉拼制，有几条船也要换，桥梁、桥面腐朽了的一律换新。姚站长马上向县里汇报，县里修改了图纸，更加安全可靠，县财政及时拨专款，部队也派出战士修路铺沙，经过二十多天的日夜施工，一切就绪。部队开来一辆北京吉普(120)，据说司机是一位技术相当过硬的人。当时江边站了很多的围观者，一声令下，汽车缓缓启动，车前一两丈远的地方站着一位军人，面对汽车手势指挥，好不容易到了桥边。司机下车上跳板到浮桥上看了一遍，沉思了一下，上车启动。这时公安局长，航管站长等好些人也亲临现场。小车安全地到达浮桥上，缓缓驶向对岸，上斜坡过街道，从新公路一路顺利到达目的地。部队首长比较满意。姚站长和几位县领导还被请到部队会餐。回时姚站长还带来一包香烟送我。我坚持不要，姚站长说这是部队首长交待要送给你的，只好收下。后来部队又提出要过4吨的解放牌大汽车。并派了一位参谋长，找到姚站长要和我谈一下。问我有没有把握，我就把我的想法告诉他，并在地上画了一个示意图，即用两只浮桥船，上面用木坊固定，车子开上去以后停住，用绳子拉过江去，和上次一样，一切就绪后，如此这般顺利过了江。来来往往，部队上的同志经常来帮忙，因为浮桥要过小车，跳板特别粗大，很重，一个人休想得动，而且是用大马钉钉死了的，所以放桥必须通知他们派人帮忙。实际上有一半浮桥军管了。有一次，是阳春三月，夜间还有点春寒料哨。一连刮了两天南风，天气燥热，估计有一场大雨来临。晚上经常起来查看天气。午夜时分，南风停了，远望西南，有闪电发生，雷声很小，几乎听不到，当在数十公里之外。睡了一觉醒来，披衣起床，正是三月二十几，天空一片漆黑，感觉凉意袭人，似有北风吹起。不好，“南转北，了不得”，立即穿戴好 雨具下河上桥查看，只见东北方向电闪雷鸣。这时北风越来越大，把浮桥吹得向上弯着。马王溪口水声轰鸣，知道异溪河水到了，河下水已涨了两尺多，浮桥跳板已呈陡梯。于是我没命地向部队驻地(江东乡政府)跑去。进街不久，阵阵狂风，铺天盖地，豆大暴雨，倾盆而下。来到乡政府门口，直往里走，一声断喝：“站住，谁!干什么的!!”

　　原来是门岗。我答：“我，老百姓，河下涨水，前来报告。”他用雪亮的电光把我上下照了一下说：“随我来。”来到一间房门口站住，大声报告，里面问什么事。答：“有老百姓找。”随即房门开启，哨兵说：“这是丁营长”。随即回哨位去了。丁营长听了我的简单介绍，立即大声命令：“一排集合!”仅仅几分钟，二十多位小伙子站成一排，于是丁营长命令他们穿雨具，带工具随我一起去浮桥上拆跳板、放桥。真是军令如山倒，前后不到一个小时，来到桥上，此时正是河水猛涨，迟来一步跳板就会浮起，难以上桥了。真是人多力量大，三两下，撬脱马钉，拉起跳板，改缆放桥，一切顺利。待我用船把他们送到岸上时，东方已泛起了鱼肚白。战士们浑身湿透，在排长的率领下凯旋归去。

　　一九六九年江东大桥建成通车，把浮桥拆了，我也告别了这份工作。时过32年(2001)后，建了望江楼，在群众的要求下，又建起了浮桥，与大桥形同姊妹，亦有专人管理。不仅方便往来，还是群众休闲纳凉之所。夏秋炎热，上桥乘凉，凉风习习，有的还带有乐器、夜阑之时琴声悠悠，何其美哉。今年江东大桥修整三个多月，人们纷纷从浮桥来往，投资、修桥人，真是功德无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