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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

  办公室换了,窗外的景色也就不同了。

  去年的办公室窗外是一个小小的院落,办公楼对着单位的一排老旧的平房,窗前是三棵高过楼房顶的杨树,夏天枝繁叶茂,绿意袭人,风过树叶哗啦啦地轻吟舞蹈,冬天落叶飘临,剩下光秃秃的枝桠与苍穹无语对白。

  今年的办公室窗外是一个四面建筑围拢的院子,正前面是一栋六层的家属楼,尚未改造的陈旧的厨房木窗下累积的黑黑的斑斑油渍,看得出有些年月了,绝不会是新世纪的产物;左侧是一家单位的办公楼;右侧是一个古老的宗祠,马头墙,山墙门楣丹青彩绘,飞檐翘角,饰双龙抢宝,凤凰展翅,这在城里是很稀罕的建筑物了。从窗前看过去,宗祠大门上的楹联看得清清楚楚“祖有功宗有德;麟之趾凤之毛。”依据本人关于对联的皮毛知识,古来对联上下联的末字应是“仄平”韵脚,怎的这副对联末字落脚都是平声呢?宗祠何其庄重之所在,也会犯如此粗浅错漏?不得而知。门楣之上的“关西夫子”四个大字是什么意思?百度搜索了一下,乃是东汉名臣杨震,祖籍今陕西华阴,因为学问堪比孔老夫子,故时人称其“关西夫子”。难道此“杨氏宗祠”里祭祀的先祖乃是杨震?本城杨氏还有这么辉煌悠久的历史渊源,着实令人肃然起敬。不过,宗祠的大门似乎总是紧闭着,几乎没有见到过大门敞开的时候。想象中的披红挂彩,人头济济,钟磬袅袅,庄严肃穆,程序繁复的祭祖仪式未曾上演过。确实,宗祠离我们的生活有点远了,在本城,估计绝大多数人都跟我一样出生草根、没有宗祠。这赫然在目的宗祠在多数人眼里仅仅是一道风景装饰着窗外的这一片天地,又或者像一道舞台的布景映衬着这一片天地里的人们每天的人生大剧。

  窗外的整个院子除了一条南北方向进出院子的通道,几乎都停满了小车。难得的是靠近北边我的办公室窗前的这一边院子里有一片百十平米的菜地,被垒砌的碎石块分割成零星的小块菜地,栽着一些惯常的辣椒、小葱、大蒜、青菜、豆角、白菜之类的,菜地间有一棵海碗大的樟树,三两株中高的枇杷、一棵杨梅树,还有一棵石榴,一株山茶花。对于看烦了办公室的枯燥单调陈设的我,实在是个小小的惊喜。

  六月的天气发癫一样,疾风骤雨一阵,艳阳高照一阵。办公室窗外那一片小小的菜地里,有一位精瘦的高个子老头不顾日晒雨淋,十分投入地在垒他的菜地旁坍塌的石块,劳动似乎让他变得充实快乐,全然不惧风雨,若不是老头瘦得皮包骨头的手腕上还带着一块手表,随着老人身体动作的起伏,在风雨里闪烁着光芒,看起来跟农村的老农似乎是没有什么区别了。当然,真正的老农是在广阔的山水田野间劳作,戴手表的老头却是在城里的钢筋水泥建筑的缝隙之间一块小小的土地上劳作,劳作的地点、环境完全不同。大约在真正的老农看来,自己的劳作是为了生存、为了吃饱穿暖活命;而城里老头不过是吃饱喝足之余,找点事做做、活动一下筋骨而已,矫情得很。

  光阴在办公室里静静地流淌,花开花落,春去秋来。在办公室的日子里,我总要从办公桌前站起来、移开盯在电脑屏幕上的目光,看看窗外的风景,寂寥的天空或晴或阴或雨,静默的建筑明暗交替,上班族都活动在视线之外的地方,晚上在家里,白天在办公室里,出门在车子里,早出晚归忙碌着生活,见不到个人影。去年办公室窗外的那个院子里常常会看见一些大大小小的孩子们在追逐玩耍,这个院子里从没有见到那样的情景,这大约就是平房与楼房的区别吧!

  只有窗前那点缀着绿色、充满生机的菜地吸引着我的眼球,生命需要绿色的滋养。

  早晨和下班前的傍晚,总会见到有一两位老人在菜地里忙碌,浇水、松土、施肥、播种、搭瓜架……大小不等的菜地分属不同的老人。没有语言的交流和近距离接触,仅凭着视觉的观察印象,经常到菜地劳作的至少应该有五、六位老人,都是年过古稀,头发花白的老人。其中有一位老妇人个子比较矮小精干,说话速度快,做事动作也还比较灵活,好像有几块地都是她侍弄的。前些日子,隔日就见她在几块地里搜寻油麦菜嫩尖,东掐一株,西掐一株,稀稀拉拉不起眼的几株开枝散叶的油麦菜,被她掐回满满一握就是一餐小菜了。有一位老妇人个头高些,一头花白的头发在脑后盘着圆鬏,总是中式唐装风格的衣着整齐讲究,年轻时大约算得上是个美女,看得出没有胸罩衬托的乳房还没有干瘪,依稀的风韵犹存,老妇人经常在早上提了个小塑料水桶拿一个破漏的白色搪瓷缸来给她的菜地浇水。有一对夫妻,双方个头都比较高大,满头白发,一脸茫然的和气,都是慢慢吞吞地走路。两周前,老夫妻俩脚步颤巍巍、手里抖抖擞擞地相帮着拿了一小捆竹竿和绳子在给豇豆秧扎架子,隔几日瞧去窗外,架上已经爬上了豇豆藤,并且挂上了一尺多长的豆角了,不能不让人感叹自然生命的神奇。还有那个高挑精瘦的老头,精神头还好,总是一个人在他的菜地里忙碌,不管刮风下雨,十分地专注而投入,似乎退休多年以后仍然有着多余的精力和热情无处释放。他的菜地垒起的石埂比较高,隔着窗台看不清楚菜地里究竟栽了些什么菜蔬,只依稀见到几根蒜苗高过石埂探出了头。

  爬满了瓜架的扁豆藤还在开着白色的花,辣椒树已经结过最后一拨辣椒了。清瘦的小个子老妇人蹲在地边,将辣椒树一棵棵拔了,重新翻土刨坑,移栽上白菜秧了。季节在变化,土地里生长的蔬菜也是一茬换一茬。想不到的是这样的中秋时节,菜地里那株石榴树竟然正在开着火红的花,俗谚不是说,四月牡丹、五月石榴、六月荷花开吗?

  小白菜的叶子已经大过手掌了,绿油油的,煞是喜人。大清早,菜地里慢吞吞走来了一位中等个头、头戴礼帽的瘦老头,他的菜地在靠近宗祠一边的角落里,看不清是种了白菜还是萝卜,只见老头蹲在菜地旁凝神观察了一会儿之后,竟然站起来解开裤头对着菜地撒了一泡尿,给菜地施肥呢!呵呵!男人活到走路都摇摆的年纪,生殖器的作用大约也就剩下这点了。

  有时候,也还是庆幸自己可以不用那么整年地忙碌,偶有闲暇看看窗外的世界,窥见几位老年人的生活一斑。那也是我无可逃避的、在不久的将来就要相遇的老年生活呀!我的老年将来,生活会是个什么样子呢?

  昨天早上,那位瘦小精干的老妇人和戴礼帽的那位,两位老人就为了菜地填土的事起了争执,强势的小个子老妇人硬是夺过礼帽老头手里提的一撮箕土倒在了自己的地里,因为怀疑对方的土是偷了她地里的土。好男不跟女斗,被夺了撮箕的这一位弱弱地解释了一番无果,只有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算了。起初,我没有注意,也不知礼帽老头的一撮箕土到底是从哪挖的,也就无从评判了。

  一早上班,忽然望见窗外那片地里的豇豆藤架子又不见了。那对慢吞吞的老夫妻两周前才费力地找来一捆竹杆插在地里,互相绑好,豇豆藤还没有爬满架子,豇豆才挂了十几根,都还没有长成呢!怎就又都连根拔起,改栽上白菜秧了?老小孩、老小孩。人老了,大约就是真的返老返童了,跟小孩一样地顽皮、没有定性了。

  下午的办公楼,坐办公室的人多数外出办事了,格外安静。窗外有说话的声音传了进来,扭头看看,是那两位老妇人一边在给新移栽的白菜秧浇水,一边说话。小个子的老妇人说,中秋节,我们单位给我们退休的发了一件苹果,两个月饼,你们单位咋样?精致的老妇人说,我们单位还行,给我们发了一袋米,一桶油,两个月饼。小个子老妇人说,那还是你们的单位好些,到底是政府大院里的单位嘛!我们单位领导小气得很,往年三八妇女节,我们退休妇女是一样享受福利的,这两年就取消了,说是怕上面查,滥发福利待遇要追责。不知追什么责,我们退休就不是妇女了?发点点福利就犯法啦?怕是当官的依着癞子抓痒,把上面的经念歪了。精致的老妇人说,我无所谓,单位愿意发点就发点,这把年纪了吃用得了好多,知足吧!小个子老妇人说,你是福气好呢!老伴虽然走了,可是儿孙个个有出息,都上班拿工资呢!我老伴走得早,儿子媳妇女儿差不多都是下岗工人,时常回来啃我的老呢!我不争不要怎么办?哪天,我要约几个老姊妹去单位问问,当官的都怕闹呢!精致的老妇人说,重阳节的时候,单位一般都会喊退休的座谈的,提一句就行了,约什么老姊妹哟!小个子老妇人恍然说,是的呀,我一时没想到呢!

  不知什么时候,说话的声音没有了。看看窗外,两个老妇人不见了。窗外归于安静,秋阳依旧热烈。海碗大的樟树下,一溜儿摆着几个废弃的石础,戴礼帽的老人悠闲地躺在石础上,先是搭着二郎腿,后来大约瞌睡来袭,二郎腿放下来平躺了,风摇树叶依稀传来碎碎的鼾声。

  坐在办公室里,望着窗外的樟树叶子在风里飘摇,突然有些怀念去年办公室的人和事,怀恋去年办公室窗外那挺拔的杨树了。

  人生三穷三富才到老,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去年办公室里的那群旧同事,多数是从计划经济时代无限风光的热门单位留下来的干部职工,曾经有过一段工资高、福利待遇好,走在街上谁见了都眼热羡慕的黄金岁月!改革开放了,市场经济的大潮席卷而来,计划经济的风光一去不回头了。单位从过去的重要部门变成了机构改革后的过渡性单位,能走的都走了,能退的也退了。留下的心里没有落差是不可能的,却也年长的都安于本分,不怨天尤人,年轻的都尽职尽责,力求上进,随遇而安是一种人生境界。然而,再一次的机构改革,就连过渡性的单位也终于彻底取消建制、不存在了,人员都分流组合到其他单位重新分配岗位了,人去楼空了。

  虽说经历是一笔财富,或许可以安稳地始终做一份工作更是幸福的。人活着总是在主动或者被动地求变,以为未知的新的就是最好的,其实经历过了就明白了,很多事都是自己在毫无意义地折腾。生命总是充满了变数,谁能想到一个正当壮年的一门心思积极追求上进的同事,有朝一日会突然大病一场,不仅没法正常工作,还险些丧命呢?医生说,他的大脑细胞组织活跃程度异于常人,工作压力太大、想事太多是诱发病患的原因之一。事后想来,若是劝住他不要去那个情况复杂、纠纷多的新单位,不要那么急于求成,或许又是不同的结局了。

  路过去年的办公楼,楼下卖文具的、卖小吃的、卖花的门店依然繁华,楼上的办公室早已经换了主人,旧单位的名牌却还挂在那里任凭风吹雨打,物是人非呀!不知那些住在平房里的老人孩子们,房子会否漏雨,需要单位出面雇工检漏补瓦吗?那个子胖胖的、头发全白、耳朵有点背、说话声音像打雷的老大妈晌晴天还在院子里晒鞋、晒被子吗?高大挺拔的杨树一天比一天枝繁叶茂,树大招风呀,不会被风刮断,砸坏屋顶、砸着谁吧?离开那栋办公楼之前,曾经想要筹点经费组织人力给杨树修剪一下枝叶的,走的时间仓促,来不及做就搁置了……

  一大早上班,窗外的院子里居然搭起了灵堂、席棚子,定睛远远望见灵堂前的遗像,是戴礼帽的老头殁了。一向停满了车、见不到几个人影的院子里,搭了两长溜席棚,戴了孝的,没戴孝的,搬桌子板凳的,在灵堂前张罗的,忙乱而有序。响器班子在呜哩哇啦、咿咿呀呀地敲打吹奏听不懂的调子。因为是上班时间,音响震耳、民间歌手高声大气的乐队没有演奏,本城禁炮实行多年了,因此也没有鞭炮声。没有听到哭丧的,如今的年月,城里乡下老了人好像都没能听到那种情真意切、触动人心、催人落泪的哭丧了。记得从前的时候,我们乡下要是谁家老了人,是戴孝哭丧的人越多越体面,孝子孝孙越多越体面,孝家哭丧的是连哭带唱,一把鼻涕一把泪,声声悲诉,摧肝裂肺,惹得旁人纷纷陪着落泪。大伯在世的时候,就不止一次地炫耀,他有十一个女儿侄女,他死了不愁没人哭他。如今,城里乡下老了人,都淡化哭丧了,或许是人们的感情都内敛了。

  颤巍巍的老夫妻俩,小个子的老妇人、精致的老妇人、高瘦的老头这会儿大约都去亡者灵前焚过香烧过纸了,这会儿都站在灵堂、席棚靠菜地这边,一边打量着菜地,一边议论着亡者的事。

  高瘦老头说,昨天晚饭前还见面说了几句话,听说是半夜起床上卫生间,摔了一跤,脑溢血,没了。

  精致的老妇人说,也好,没受病痛折磨,走得痛快。

  小个子老妇人说,老头其实是个好人,脾气好,吃得亏。

  老夫妻的老头说,那是真的。老头的老伴走得早,小二十年了,一直没再找,辛辛苦苦养大了一双儿女,都就了业成了家,不容易。

  老头的菜地咋办?小个子老妇人说。

  精致的老妇人说,咋办?除了我们这些个老头子老太婆,他们年轻人谁还耐烦来侍弄菜地?你愿意受累就多种点吧!

  老夫妻的老婆子说,我们这样的年纪,今天活着,没准明天就见不到天光了。指不定哪一天,我们也就两腿一蹬走啦!这三分地,在一天就侍弄一天,也是个念头。

  难怪礼帽老头行为做事有点糊涂古怪,原来是去日无多的征兆呢!人总有一死,年过古稀的老人,活够了的时候,不需要手术、不曾瘫痪、不必忍受病痛折磨就突然离开这个世界,于己于儿女后辈未尝不是一种福气,所谓善终呢!好人才有好死呀!

  人生太匆匆,霍忽几十年。秋高气爽,天那么高、云那么白,太阳慢慢走向宗祠翘角飞檐的屋顶那边,耀眼的光芒让人不敢直视。淡淡的生命的惆怅萦绕在心头,云卷云舒,年华老去,谁是你今生的解语花?

作者:姜雪峰

编辑:redclou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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