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张玉萍
如往常一样,去农贸市场买菜,在一卖牛肉的摊点,赫然看见一只牛头立在地上,昔日一双鼓鼓的牛眼紧紧地闭着,牛嘴苍白无色地张着。这是一只没有了生命迹象的牛头,牛头仰望着天,似乎在向上天控诉着命运的不公以及被屠杀时的苦与痛。
心忽地揪成一团,脸不由地抽搐起来。记忆从尘封的匣子倾泻而出,脑海里浮现出幼年时家里喂养的那头水牛的模样来。
那时,村子里几乎家家户户都养牛,尤其喂养水牛的比较多。从我记事起,家里就有一头母水牛。母水牛高大彪悍,皮的颜色是较深的灰黑色,一身的毛柔顺光滑干净。不像别人家的牛,不是沾着臭熏熏的牛屎,就是牛毛打着卷,东一簇西一撮,一副邋里邋遢的遭人嫌的猥琐样。
村子的正前方是一块贫瘠干旱的沙洲,因为没有水源,被闲置起来。但奇怪的是,沙洲上奇迹般地长着一种生命力很旺盛的草,只要下点雨,几天的功夫,就能吐出几寸来长。沙洲很自然地被当成了放牛的牧场。放牛的人常常把牛赶到沙洲上,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盘腿坐下,或打扑克、或讲百听不厌的神马传说。打扑克的乐得手舞足蹈,听故事的听得如醉如痴。不经意间,发现牛儿全不见了踪影。慌了神,忙沿着河湄一路往下找。果不然,牛儿们在秧田里大快朵颐,一丘的秧苗吃得只剩了三分之一,有的甚至只剩下秧蔸子了。而往往带头偷吃秧苗的就是我家的那头水牛。自然,回家免不了挨一顿骂。我家的牛天天心怀鬼胎,有时就在我的眼皮底下,望着那一片绿油油的菜园子阵阵出神,口水吧嗒吧嗒地往下掉。然后扬起蹄子,开始小跑。我意识到不妙,赶紧赶上去叫唤。“吁——吁——”可我家的牛此时却如疯了般,越唤它跑得越快。爹在我头上狠狠敲了几个订过子后,亲自登门给人家赔小。
也难怪,草再旺盛,也禁不起牛儿天天啃;再老实的牛,也要填饱肚子,没吃的,免不了干些偷偷摸摸的事儿了,即便被主人狠狠地抽打,也是好了伤疤忘了痛,下次照偷吃不误。要怪只能怪放牛的人偷懒,想落个清闲,不愿把牛往坡上赶。说来我家的母牛也是蛮冤枉滴。
我从小怕放牛,原因是我每次放牛都把牛跟丢了。我家的牛一到了坡上,野性大发,一路横冲直撞,满山满坡跑,完全不停叫唤,也不惧怕我手中的鞭子,鞭子抽在牛的身上,反而震得我手臂发麻。母牛虽然庞大,但四肢矫健灵活,待我还在呼哧呼哧地从丝毛草丛里钻出来的时候,我家的牛早就不见了踪影。心一哆嗦,就要哭出来。莽莽大山,到哪里找牛的影子?谁又知道牛藏在哪丛蒹葭里,哪个山桠桠?漫无目的地苦寻无果后,带着被蒺藜划破的伤痕,怀着沮丧、忐忑不安的心情回到家。奶奶听说我把牛跟丢了,踮着一双三寸金莲,指着我的鼻子,把我骂得狗血淋头,然后全家人轮流上山找牛。直到天黑,家人也没把牛找回来。奶奶此时却气定神闲地说不找了,牛自己会回来的。果然,夤夜的时候,母亲到牛圈看,母牛轻轻地甩着尾巴,在朦胧的月色下,睁着一双亮晶晶的大眼,悠悠地望着母亲。母亲又气又好笑,悬着的一颗心总算落了下来。有时,母牛一夜未归,第二天某个时候却悠哉悠哉地出现在沙洲上,或许是累了,天还没黑就早早地归了圈。
我家的牛在一群水牛中是最温顺的,鲜少和别人家的牛打架。听说母牛和别人家的牛打起架来,我知道那是母牛忍受不了别的牛的挑衅而奋起反击。我毫不犹豫地飞奔而去帮助我家的牛。和我家的牛打架的同样是一头高大彪悍的母牛,我家的牛身上好几处被掀得皮开肉绽,不用说,我家的母牛处于下风。我捡起一粒小石子,朝别人家的牛狠狠掷去,那头牛没有任何反应,石子被它圆鼓鼓的身子“嘣”地一声弹了出去,在地上蹦跳着,旋转着,最后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它的尖尖的角牢牢地绞住我家牛的角,头死死地顶着我家牛的头,四条腿绷得紧紧的,埋头弓身卯足了劲儿朝前拱。我家的母牛腿儿打着颤,一步一步地向后退或是随着对手的进攻被动地左右移动。所过之处,沙土飞扬,留下一个个半圆形的深深的牛蹄印。很明显母牛体力不如她的对手。见状,心疼至极,赶紧捡起一块巴掌大的石块,朝那头快得胜的牛狠狠掷去。那头牛正全神贯注地厮杀,冷不防遭到凶器攻击,痛得“嗷”地一声惨叫,前进一步,将角从我家牛的角中抽出来,撒腿就跑。我家的母牛望着狼狈逃跑的伙伴,“哞哞”地叫了两声,遂低下头,若无其事地啃起草来。
在那个娱乐匮乏的年岁,母牛下崽是个让人最高兴最稀奇的消息。母牛高大漂亮,很受公牛的青睐。每每把她赶到沙洲,正处于发情期的公牛从百米之外如离弦的箭一般飞驰过来,骑到母牛的背上,行使起云雨之欢来。母牛一年下两次崽,上半年一次,下半年一次。牛崽到了三四岁,村里人或邻村的人来买牛。我们一家人舍不得卖,但因为牛圈越来越容不下渐渐长大的牛崽们,也因为看管不过来,只好强忍着心头的不舍,将牛崽一个一个地卖掉。牛崽走了后,牛圈显得空落落的,母牛焦躁地转来转去,“哞哞”地叫到半夜,叫得我们的心“突突”直跳。
再到沙洲,母牛无心吃草。她失神地望着远方。天空忧伤得没有一丝笑脸。哞——哞——”声声哀嚎在空中荡起阵阵涟漪。被卖掉的牛崽听到了母牛的呼唤,从各个方向跑来,紧紧挨着母牛,一翻耳鬓厮磨后,静静地吃起草来。从东头到西头,再从西头到东头,一路紧紧相依,难舍难分。天黑的时候,牛崽们和母牛依依惜别,各自回到新的家。“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母牛和她的儿女们时不时在沙洲相会,或在匆匆的旅途中相遇,偶尔会带一两头牛崽回来。有一次,母牛带着最小的一头牛崽回来住了一个星期。我家的母牛经常能见到她日思夜想的儿女,渐渐安静下来。半夜不再“哞哞”地叫个不停。
母牛为我们家立下了汗马功劳,不仅担负着犁田耕田的重担,还一生下了十多头牛崽。我家搬离村子后,把母牛托付给二伯,我们渐渐失去了母牛的消息。很多年后,二伯说母牛死了,说是母牛老了,没力气了,上下坡腿直打颤,在一次下坡的时候,从陡峭狭窄的石崖上摔进壕沟里,当场摔死了。我心里很难受,我对我家的那头母牛有着深深的感情,母牛甚至出现在我的梦里,她从我家的堂屋里一脸安详地走出来。
如今,再忆起母牛,想到她劳苦功高,却落得个凄凉的归宿,我的心依然生生地疼,但转念一想,对牛来说,这种死法未必不是好的结局。这一想,心里便坦然了许多。
来源:靖州新闻网
作者:张玉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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