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乌米饭的记忆，始于我故去的梨溪大爷，也就是我父亲的姐姐（父亲的后娘跟前夫生的女儿），依据靖州本地方言，父亲叫姐姐“大”、我辈叫父亲的姐姐“大爷”。梨溪是靖州本地的一个地名，因为大爷是嫁在梨溪，生儿育女、开枝散叶，父亲每每提到这位姐姐便是“你梨溪大爷如何如何……”于是我记住的也仅仅是“梨溪大爷”这个名号，有关大爷的闺名、书名均一无所知。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梨溪大爷了，她究竟是哪年哪月哪日故去的也不清楚，只记得父亲在前几年的某一天提起说，你梨溪大爷走了。当时也只是感慨了几句，人在世上过日子，一年年把感情都过粗糙了，对生死似乎都无动于衷了。

　　后奶奶在世的时候，梨溪大爷每年会来我家几趟，看看老娘，后奶奶过世之后，梨溪大爷就鲜有来我家了。后奶奶是哪一年过世的呢？记得我好像刚开蒙读书，具体是一九七九年还是一九八零年，记不准了。依稀是个初夏还是初秋的日子，天不冷不热，父亲和母亲都还在集体出工劳动，后奶奶每天躺在堂屋左侧前厢房里的床上不停地咳嗽，父亲请来赤脚医生给后奶奶看病，没有什么起色，说后奶奶得的是肺痨病，后奶奶喘气像扯风箱，总是咳出很浓的痰，有一天躺在床上咳嗽着就不行了。奶奶临死前，还一心惦记着她的那口摆在矮柜上的装衣物的红漆木箱，几次欲挣扎起身探手木箱，终于还是没能够得着。母亲见了，对父亲说，老娘的箱子里估计装着什么要紧的物事。果然，梨溪大爷来奔丧时，当面打开后奶奶的衣箱，在箱底找到了二百多块钱，几十个银元，还有韭菜叶形状的一枚金戒指一对金耳环。钱补贴了办丧事，其余都被梨溪大爷拿走了。爹娘没有多话，因为梨溪大爷是后奶奶的亲闺女，后奶奶只是父亲的后娘。

　　关于梨溪大爷的记忆不多，但她的模样还有印象，记得她长得极像后奶奶，不高的壮实身材，圆脸盘，鼻梁一侧有颗绿豆大的黑痣，经年劳作的肤色黑红，挽着发髻，插根银簪，有时候还挽着头帕，常年穿着老式的靛蓝色侧襟便衣、青裤，如今看来，应该就是标准的侗家服装。记得父亲说过一回，后奶奶是隔壁通道县一个叫菁芜洲地方的，究竟是说后奶奶娘家是菁芜洲的，还是说后奶奶是从菁芜洲改嫁过来的，没有弄清楚。这些都是快三四十年前的事了，估计父亲也记不清楚了。就像面对刚年过七十就已经对自己的儿女是哪一年出生的也会犯糊涂的母亲，总觉得往事经不起考究，也无需考究，凭自己的记忆推断好了。

　　小时候与梨溪大爷相关的事情记得很少，但她做的乌米饭的香味一直氤氲在记忆里。记得有一年的立夏节后插秧之前，梨溪大爷来我家了，拎了一竹篮桐油叶子包裹着的乌米饭来。母亲从未做过那样的黑珍珠一样光亮的黑饭食给我们吃，实在是大开眼界，我和弟妹们分食了乌油发亮、软糯适中，掺着红豆和腊肉丁的乌米饭，那种唇齿留香的滋味终身难忘。竹篮子已经空了，桐油叶子狼藉地散落在桌上，我们却都还意犹未尽。可惜美食不常有，梨溪大爷和姑爷养了四女两男六个孩子，负担很重，记忆中没有再吃到她送来的乌米饭，加之后奶奶过世了，梨溪大爷就很少来我家了，乌米饭成了梦中的珍馐。成年之前，梨溪大爷的几个女儿倒是隔年会来我家一回的，平辈的感情还不错，但后来各自成家，走动就稀有了。

　　我在进入社会谋生之后，开始了解本县的民俗，知道了乌米饭的来历跟本县苗侗民俗节日“姑娘节”是连在一起的。每年农历四月初八的“姑娘节”是一个属于苗侗民族为主的少数民族节日，主要盛行在湘、黔、桂三省（区）交界地的靖州、绥宁、三江、龙胜、黎平、锦屏等少数民族地区。这其中还有一个耳熟能详的传说故事，相传北宋抗辽名将杨延昭之子杨文广奉旨平蛮，行军至湘桂黔边境，遭奸臣陷害，被困柳州监牢中，亲人探监送去饭食全被狱卒截留。他的姑姑杨八妹想出妙计，用乌饭树叶捣出的汁蒸糯米成乌米饭送进监狱，狱卒怕黑饭有毒不再抢食。杨文广得以饱餐，体力逐渐恢复，终于在农历四月初八这天晚上，姑侄里应外合越狱成功，并且救出了牢里关押的所有穷苦苗侗百姓。人们为了纪念机智勇敢的杨八妹，就将每年的农历四月初八定为“姑娘节”。每到这一天，苗乡侗寨洋溢着节日的氛围，家家户户都杀鸡宰鸭、上山采乌饭树叶、浸糯米、蒸乌米饭，接出嫁的姑娘回娘家过姑娘节。如今，这个节日的隆重不亚于春节，不仅出家的姑娘都要回娘家过节，未婚嫁的姑娘小伙子们在这一天更是个个身着盛装、成群结队、在风雨桥、凉亭聚会歌舞，唱山歌踩芦笙跳多耶，行歌坐月，互相表情达意，成就美满姻缘。

　　我是个乡下走出来的人，却一直无缘亲眼见到蒸乌米饭用的乌饭树叶是什么形状的。百度介绍说乌饭树为杜鹃科乌饭树属常绿灌木，多分布于福建、江苏、安微、江西、湖南、湖北、广东、台湾等地。其树高1米—3米，多分枝，枝条灰褐带红色。叶状椭圆形至狭椭圆形，革质有光泽，长3—6厘米，宽1—3厘米，边缘具有稀疏尖锯齿。花期在6至7月，总状花序，花冠白色、壶状，腋生8—10朵。果期8—9月，球型浆果，直径约5毫米，成熟时呈紫黑色，酸甜软糯，食之满嘴乌黑、生津止渴。夏季叶色翠绿，秋季叶色微红，花型玲珑秀美，有清香，球果累累，既能观赏又可食用，根干灰褐色带红，叶片层叠有致，姿态优美。乌饭树叶含有丰富的维生素、有机酸、花青苷类、黄酮类、丹宁类、碳水化合物、酚性化合物、肌醇等多种营养成分，近年来还发现有丰富的微量元素，其中铁、锰、锌含量较高，为古代尊乌米饭为延年益寿的补养之物提供了科学依据。乌饭树叶，性平甘而微酸，补精髓、强筋骨、益力气、健脾胃、固精止泻养神、轻身明目、黑发美容、滋润养颜，有益于身心健康，祛病延年。采集乌饭树叶，榨汁浸糯米，蒸成乌饭食用，有助阳补阴，明目壮肾之功效。

　　史料记载，用乌饭树叶汁蒸乌米饭食用历史悠久，可以上溯到一千多年前的南北朝时期。乌米饭，又叫青精饭、黑饭、乌饭等。梁朝名医陶宏景在《陶隐居登真隐决》记载：“太极真人青精乾石饭法，用其叶榨成汁，和糯米相渍，九浸九蒸九晒煮成饭，成正青色，故名青精饭。”唐·《本草拾遗》：“日服二升，勿复血食，填胃补髓，消灭三虫。”明朝李时珍亦说：“乌饭甘平、无毒。日进一合，不饥；益颜色，坚筋骨，能行、益肠胃、补髓、灭三虫，久服变白（白发变为黑发）却老。”又说：“此饭乃仙家服食之法，而今释家多于四月八日造之，以供佛耳。”据说，四月八日为“沐佛节”，传为佛祖释伽牟尼生日。因而，吃乌米饭最初乃释道两家修炼养生健体之饭。自唐宋以后，乌米饭开始从释道两教共享的养生秘方传入民间，广为食用。

　　在靖州城里生活工作二十多年，我曾经数次去往苗乡侗寨感受“姑娘节”的情韵，多次尝到乌米饭，但似乎都没有童年时候吃到过的梨溪大爷做的乌米饭那样令人回味无穷、念念不忘。一直想要找机会去山里亲手采摘一些乌饭树叶，做一回脑海里操练了无数次的拌着腊肉、红豆的乌米饭，但至今没有机缘付诸实践。人活着似乎都在身不由己地为生活而忙忙碌碌，总是有种种缘由忽略许多人和事。其实，人生漫长也短暂，很多人、很多事情是等不起的，比如亲情的联络，比如亲手做一回记忆中的乌米饭，每个人都应该努力给自己圆梦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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