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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苑轶事(小说)

  桂苑是金洲县委大院的别称。位于金洲县城东桂子山下的金洲县委大院在明清时期一直就是老县衙所在地,据说风水很好,是块风水宝地。有资深人士掐指历数往届在金洲县当过县委书记的,说是基本都得到了提拔、官位上了新台阶,混得好的有到省里当了厅长的,差一点的也到市人大、市政协当了副主任、副主席。外来的领导都说,金洲这地方干部群众淳朴善良,政治生态良好。

  桂苑除了县委、人大、政府、政协四大家都在里面,还有纪委、组织部、宣传部、统战部、政法委、发改委、农办、工业局、统计局、档案局、保密局、法制办、事务办、610办、台办、妇联、团委等大大小小二十来个单位,可谓金洲县两千多平方公里土地、三十多万人口的政治权力中心。

  桂苑地处桂子山下,以桂花树多而得名。桂苑的桂花树全是树龄几十年、树径逾尺的老桂花树,每到秋天的时候,星星点点的淡金色花朵点缀在浓绿的树叶间,暗香浮动月黄昏,整个桂苑的旮旮旯旯、空气中都氤氲着馥郁芬芳,让人浮想联翩、心醉神迷。

  桂苑里除了西南角的公共厕所是前些年新建的新颖欧式建筑风格(乍看一眼让人以为是栋小别墅),所有办公楼建筑都还是建于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小青瓦斜坡顶、青砖墙、红漆木窗的平房,每栋平房结构都一样,中间是长长的走廊通道,两侧是门对门的十几间办公室,木地板、木望板、木窗,办公室层高空间比一般的楼房高出许多,宽敞通透,冬暖夏凉,舒适宜人。这样的一栋楼里往往有好几个单位,比如妇联、团委、台办这样的小单位,一栋楼还有富余的办公室。十几栋这样的老古董似的建筑在桂苑里分布得错落有致,房前屋后随处是浓荫匝地的古老桂花树,间以高低错落的水杉、樟树、杜鹃、栀子花,感觉非常整洁别致、清新怡人,完全就是一处十分朴实别致的风景园林。

  金洲县城地势呈西低东高,桂苑背靠城东桂子山、正处于坡度抬升位置,从大门楼往里走,是一道缓缓抬升的宽阔坡道,沿着坡道两边整齐有致地排列高大的樟树、古老的桂花树、低矮的鸢尾、蓖麻,是一条缓缓向上的景观道。

  我进金洲县政府办公室工作那会儿,已经是三十多岁了的年纪了,已经体会到了不少生活的滋味,并且及时醒悟、抛弃了许多不切实际的幻想。我知道,我这样的年纪,想从政的话已经是起步太晚。不过,我没有别的路可以走,我不过就是个函授大专文凭,能够写点小文章的一介文弱书生,在旧时的出路无非是当个私塾先生,混得好到衙门里或权贵府里当个师爷、幕僚、门客之流混口饭吃而已。幸亏是当时的政府办管文字的副主任易中艮伯乐发现了我这匹千里马,将我调进政府办经调室从事文字工作。

  在这之前,我在县文化馆当招聘的文学专干,屁颠屁颠地跟在本地那位有名的擅长描写乡土市井人物生活百态的作家身后,学习什么意识流、蒙太奇之类的文学表现手法,白天黑夜地做着星光璀璨的文学梦。有影响的大作没有发表什么,但是偶尔有一些散文、诗歌之类的豆腐块在市里的报纸上刊出,经常有通讯报道之类的稿子在金洲县的广播站里播出。那时候,全国从上到下各级政府和部门都缺人才,尤其是我这样能写点小文章的,更是稀缺人才。当时县里有几个领导都分别找我谈过一次,希望我去县委办、政府办或者宣传部工作,我认为替人做嫁衣、写官样文章没有生命力,不屑为之。

  这样又混了几年。后来,易中艮找到我,他说自己会看相,他说我这辈子成不了作家,但官运应该不错,弄得好或许能当个七品芝麻官的县委书记、县长什么的也未尝不可。因为我的面相看起来天庭饱满、地阁方圆、鼻若悬胆,是富贵之相,尤其我生有一双断掌纹的手,实属罕见。常言道“男子断掌,千金万两”,他说我这一生必定封妻荫子、富贵荣华,他可以跟我打赌。其实,我知道易中艮是胡编乱吹诳我的,但我装着信以为真,因为我搞文学十年有多了,那位本县文坛前辈已经佳作迭出,先是调到市文联接着又调到省文联去了,而我依旧连个像样的中篇都未曾发表,我对自己的文学道路信念开始动摇了,我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我上有老下有小,要养家糊口。我开始思考,像易中艮说的,给领导把文章写好了,领导高兴满意之余,迟早给我提拔个乡长、乡党委书记,或者赏我个局长当当,或许是比较靠谱的事情,那样的话,在金洲县里那也是风光体面之人了。艰难的文学道路磨去了我的棱角,我成了一个没有远大抱负的人。就这样我被易中艮作为人才弄进了政府办公室,专门为县领导写文章。

  说实话,写点散文、诗歌、新闻报道之类的,我偶尔灵感来了还能写出点新奇,但是写调研报告、工作总结、领导讲话之类的,我还是个新手。易中艮是我师傅,他告诉我,写领导的讲话稿,关键是要领会领导的想法、意图,要提炼出新颖的观点,同时还要紧跟上面的政策精神,最后就是要符合领导讲话的个性语气。他耐心地逐篇逐词逐句地指导了我三个月,我就进入了角色,开始得心应手。应该说,易中艮是我从政的引路人,我在心里一直尊他为师傅,但是常言道,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虽然我后来也曾在心里抱怨他当年鼓动我弃文奔仕途,但我知道我的仕途走得远或近,都怪不得他。

  我师傅易中艮的人生阅历丰富曲折,颇具传奇,他真的是个人才。易中艮当年当政府办副主任之前本来是有机会可以去省里工作的,如果那样的话,他今天可能至少会是正厅级领导,当然,那样的话,他也就不可能是发现我这匹千里马的伯乐了。假设终究是假设,事实上,我师傅易中艮不过是正科级就退休了。不过,我师傅易中艮从不遗憾,他说,幸亏我没能去省里工作,爬得高摔得重,我要是那么顺利地升上去,只怕也会变成某个贪官,如今坐在桶桶(牢房)里。万幸万幸!

  随着我师傅易中艮退休,时过境迁,许多往事,就好像保密文件的年限到了,可以解密了。我师傅易中艮的诙谐人生和桂苑的许多往事都成为了我们一帮老同事,也包括易中艮他本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事实上,我们当年的那一帮同事都是尊易中艮为师傅的,尽管这“师傅”二字褒贬不一,内涵复杂。有句话说,荣誉的最高境界是,你已远离江湖,江湖却还有你的传说。这句话送给我师傅易中艮是再恰当不过了。

  易中艮出生农村,是家中独子,父亲读过几年老书,算是有点文化的农民,因而对儿子的教育很重视,一直送易中艮读完高中。易中艮没考上大学,才回乡当了民办教师,后来因为教学成绩突出,且写得一手好文章,时常在教育系统刊物上发表教研文章和散文什么的,顺利转了公办教师,一路干到了乡镇中学校长。易中艮年轻的时候一米七的魁梧身材,腰板挺直,五官端正、浓眉大眼,且谈吐随和、笑容可掬,与之相处可谓如沐春风、人见人爱。易中艮和老婆是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结的婚,老婆虽只有小学文化,但是年轻时容貌姣好,身材窈窕,生养了两个孩子之后也还是耐看的,一直带着孩子生活在农村,替易中艮操持家务、孝敬老人,是那时候常见的“半边户”。

  易中艮是在本乡本土、民风淳朴、古风古俗的苗岭苗族乡中学当校长,不过山区人家村寨稀散,距离较远,乡集上的学校距离家里足有二三十里,为了方便教学工作,易中艮一般都是住在学校,只有寒暑假、重要节日或者农忙时节才回家。

  丈夫越来越出息能干,做婆娘的就一天天地缺少了安全感,毕竟女人是在农村,风霜尘土、粗茶淡饭、孩子家务日渐消磨了她的美貌,一天天地眼角起皱纹、皮肤变松弛了,在男人眼里激不起几多冲动了。聚少离多的日子过久了,婆娘总担心丈夫会变心,会被别的女人偷走。逢乡集的日子,做婆娘的就会到乡里学校来看望易中艮,帮他整理下房间,洗洗衣物什么的。据说,有一天赶集日,婆娘收拾得一身干净整齐地拎着一包煮鸡蛋到学校来看易中艮,掏出钥匙打开他住宿的房间,前后连通的两间房里都没有人,里间房床铺被子上赫然扔着两件女人的花衬衣,晾衣服的铁丝上还挂着女人的内裤乳罩,床边凳子上摆着一个女人用的行李包,里面装的都是女人的衣物。虽说婆娘心里有些隐忧,但眼前的情形还是让她猝不及防,完全没有思想准备,万想不到丈夫竟然跟别的女人住在一起了。女人五内俱焚、心如刀割,脑子里轰然如天塌地陷,伤心欲绝地走出校门,魂不守舍地走在乡集上,恰巧碰见了本乡有名的神婆王老娭。王老娭拉着女人的手说,我看你愁眉不展、心事重重,让我给你化解化解。女人说出了刚刚在丈夫宿舍看到的情景。王老娭说,你男人命犯桃花,神魂颠倒,必须赶紧下药让他收心。王老娭拿出几张纸钱点燃,口中念念有词给烧化了一碗符水,又从女人头上剪下一缕头发烧成灰一并掺在水里,嘱咐女人赶快端去学校给易中艮喝下去,保证魂归脏腑,一心只在你和孩子身上。

  女人于是如同华老栓得了人血馒头般稳稳地端着那碗还魂水,急急地走往学校去找丈夫易中艮。易中艮那会儿仍然不在宿舍里,女人便端着碗往教学楼那边去,结果易中艮正在操场上开大会,正是秋季开学典礼,全校的师生都齐聚在操场上听土台上的易中艮校长讲话。女人站在台下喊了几声易校长的大名,易中艮校长看了一眼婆娘,朝一边挥挥手,没有理她,继续讲话。女人担心还魂水凉了不灵验了,不管三七二十一“蹬蹬蹬”地走上台去,将碗伸到易中艮嘴边,说快点喝了。易中艮吓了一大跳,瞄了一眼,黑乎乎的一碗脏水。他莫名其妙地说,是什么东西,我为什么要喝?女人说,别问那么多,你喝了再说!师傅当着三百多的师生,面子上实在过不去。你不说清楚,我就不喝,别在这里丢人现眼,没见我正开会吗?有什么事等散会了再说。女人固执地将碗逼在丈夫嘴边,不想喝也得喝,想要灌进他嘴里去。易中艮也就发了脾气,疯婆娘,发神经了!我今天就不喝,你能拿我怎么样?恼火地一挥手将碗打落在地上,还魂水撒湿了女人的裤脚和鞋子,碗也打碎了。女人万念俱灰的样子,伤心地走下台去。我师傅易中艮看婆娘样子有点不对劲,匆忙结束了讲话,追出去拉住婆娘问到底发什么神经?女人伤心地说,我还想问你搞什么名堂呢?你房间的女人物件是怎么回事?公开有了别的女人啦!想当陈世美啦?易中艮恍然大悟,急忙解释,东西是刚分配来学校的一个年轻女老师的,人家昨天刚来报到,还没安顿好,我让她先住我的宿舍,我去跟别的男老师挤两晚上,明天就安排好房间搬走的。纯属误会!女人将信将疑,易中艮便去喊来年轻女老师和挤住的男老师来对证,一场误会才平息下来。但女人当着几百人的面逼丈夫喝还魂水的典故从此流传开来。

  易中艮教书育人可谓满腔热情,传道授业,当校长可谓鞠躬尽瘁,殚精竭虑。易中艮担任校长的苗岭民族中学升学率总是稳居全县第一,学校的软件硬件设施教学环境也日益改善,一年一个变样。易中艮本人也因此在全县教育战线名声在外,被推荐评为全市优秀教师、全省民族团结进步先进标兵。易中艮为了将苗岭乡中学学校建设得更加美好,趁着暑假期间,千里迢迢、跋山涉水、搭汽车、坐火车跑到省城去找省民委主任要经费去了,这份胆识不是寻常人有的。省民委主任感慨说,除了你,没有哪个民族地方的人来找我呀,我手里有资金就是不知道该给谁呀!

  二十年前的事了,易中艮给学校要到了十八万元资金,不是一笔小数目。易中艮是个人才,在金洲县教育界乃至各机关单位、各位县领导那里都小有名气。

  我师傅易中艮很有可能到省里工作去了,因为按照当时的国家对少数民族地方的政策倾斜,凡少数民族自治县都有一个到省民委工作的干部指标。时任省民委主任对易中艮的印象也颇佳,因为易中艮傅敢闯敢干,用一句有水平的话说,叫做“沧海一粟敢与天地交朋友。”

  事实上是,那年暑假,我师傅易中艮不只是去省民委要到了经费,他还和几个县里的男女朋友一起顺道去省城长沙找一个朋友做向导游玩了一圈,逛了岳麓山、橘子洲,照了相合了影留了纪念。易中艮回家后不久,一封信从省城寄到家里来,乡邮员恰巧递给了易中艮的婆娘,女人摸摸里面四四方方的一张,好像是照片,守着易中艮拆开来看,结果撕开信封,掉出来的是一张女人的照片,也不是学校哪位女老师的。易中艮解释说是县城里某单位一位女同志的照片,是省城的朋友托他转交的。女人不信,因为易中艮并不敢将信的内容拿给婆娘看。实际是,信确实是省城一个女的写给易中艮的,那个女人是易中艮省城的朋友叫来一起游玩的,大概因为易中艮长得一表人才,女人跟他特别有话说、谈得来,他的同学朋友有意无意地帮他隐瞒了已婚的事实,而他也出于虚荣心作怪没有讲真话,认为萍水相逢,逢场作戏而已,谁知让女人对他动了心。主动写了信寄了照片来了。易中艮一时心虚,解释得漏洞百出、前后矛盾,后来不能自圆其说才全盘推翻,彻底坦白,不过是逢场作戏,并没做对不起婆娘的事情。婆娘认定是易中艮在省城招惹的野女人寄来的,打死也不相信易中艮的话了。易中艮只好当着婆娘的面,写了回信解释自己是个已婚男人,由婆娘亲手将信投进邮筒。

  易中艮去省民委工作的事情越来越接近实现了,因为县民宗局吴局长和分管民族工作的杨副县长都找他谈过了。但自从易中艮出了照片门事件之后,婆娘心里从此有了阴影,一想到丈夫若是到了省城工作,天高皇帝远,自己跟他隔山隔水,一年难得见回面,那他不真的成了别人的男人了。女人由是日日坐卧不安,做事情都时常走神,切菜总不小心切到手指,炒菜老是忘了放盐。

  这天又逢乡集,易中艮婆娘到乡中心小学去给两个上学的儿女送点吃的,又碰见满脸热情的王老娭,王老娭其实就在离学校不远的乡集上开了一间冥器铺。女人走进王老娭家阴森森摆满花圈、堆满纸钱、香烛的小店,架不住王老娭关心的询问,竹筒倒豆子一样将心里的担忧一股脑儿说给了王老娭听。王老娭伸出一双老银镯子晃眼的瘦手握住女人的双肩,表情夸张地说,丈夫丈夫,一丈之内是夫。那你可无论如何得设法将男人拴在身边,否则你的家迟早得散。女人深表认同,求王老娭想办法。王老娭一拍瘦腿说,我就帮忙帮到底。一招不灵,再出高招,王老娭又给魂不守舍的女人出了个主意。让女人给省民委领导写信,揭发丈夫易中艮作风不正,乱搞男女关系。于是,易中艮的婆娘请娘家读初中的侄子代笔、自己口述,给省民委主任写了一封检举信。毫无疑问,易中艮去省城工作的机会黄了。省民委主任下来考察时,不无遗憾地说,易中艮你真是个焦点人物呀!后院起火,你怨不了谁,自己的家庭都管理不好,还怎么去管别人!

  后来,事情搞清楚了,是他自己的婆娘无事生非,子虚乌有的事嘛!领导同事朋友们都替易中艮惋惜,说这样胡搅蛮缠、不知轻重的傻婆娘,不如干脆休了算了。易中艮倒是想得开,他说婆娘也是出于爱自己,在意自己,怕自己跑了,才干出这样的傻事。古人常说糟糠之妻不下堂呢!自己不过是错过了一次工作调动的机会而已。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得之我幸失之我命,云云。反倒是易中艮说了一通安慰朋友们的话。

  省民委的工作岗位是换成旁人去了,但易中艮到底还是个人才,省城去不了,县城还是争着要的。于是,易中艮就弃教从政成了金洲县政府办公室的副主任。

  易中艮到金洲县政府办报到的第三天,金洲县政府办四号楼就烧了一把火,时值冬天,不知道是办公室电路老化,还是星期六的值班人员用电暖器取暖离开的时候忘了关电。总之,那一把火基本将一栋青瓦砖墙木楼板的老平房办公楼烧完,消防半夜赶来救火,也只救下外墙和部分残瓦断梁。

  好在接下来是星期天,桂苑里除了县委办、县政府办等几个特殊单位有人值班,其它单位都没有人上班,影响不大。易中艮给主要领导汇报说,这把火烧得好,预示着领导您鸿运当头、快要高升了。领导说,你少拍马屁!赶快做好善后处理。这个样子,明天上班,让县里的干部群众看见了,是什么影响!易中艮说,好好好!我马上落实指示。我建议,干脆别修整了,拆掉废楼,整出一块绿化地,效果更好!领导想想,烧得只剩外墙,维修难度太大、不划算,倒是不如营造一块绿地,于是首肯。易中艮调动住建局、城管局、园林局的挖土机、渣土车和园艺工人,紧锣密鼓、争分夺秒地连夜干,一个晚上就让一座烧毁的办公楼彻底消失,并且平整了地基,铺上了草皮,还栽上了几棵树径超过二十公分的高大桂花树,几丛修竹,几株山茶花,一圈绿化带。

  第二天,桂苑各单位的人们来上班,好些人还没有注意到桂苑凭空消失了一座楼,只是觉得有点不一样,桂苑又变漂亮了一些了。主要领导在强调了安全生产和追责事故原因之后,脸上的怒气消失了,换成了对于易中艮执行力的欣赏。后来,我们政府办的一帮同事私下议论说,可能是易中艮这家伙火气太旺,一来就起火,更多的是佩服易中艮这家伙办事情麻溜。

  易中艮上任伊始,就向主要领导提出,要招兵买马,充实经调室力量。他亲自物色人选,笔试面试,几道关口,遴选了我和章彰两个人。章彰比我年轻些,是正宗科班出身的,之前在乡政府当秘书。

  易中艮虽然只是新官上任政府办副主任,大小还是烧了三把火,准确地说是借助主要领导的权威烧了三把火。

  第一把火,易中艮给主要领导建言说,政府办门口这两棵合抱的桂花树应该移走,桂花树不易正对门,容易招鬼惹是非。于是领导默认,易中艮和管后勤事务的刘文副主任一起合力安排人把两棵多年的桂花树移走,换成了两棵树冠硕大的山茶花树,花开时节,满树火红的山茶花,缤纷热闹,喜气洋洋。

  第二把火,就是带着我和章彰几个笔杆子,掌握县情、深入调研、翻阅史料、借古鉴今,拿出一份观点鲜明、思路新颖的调研报告《对金洲经济社会发展的调查思考》给主要领导决策参考。其中最核心的观点就是,金洲的工作要出成绩,着力点要放在城市的建设管理上,打造城市亮点。金洲乃五省通衢、商贸重镇,地理位置独特,并且城市地域开阔,有基础、好做文章。主要领导采纳了易中艮的建议,大力实施旧城改造,拆掉了容易起火、消防隐患严重的老街,建起了整洁漂亮的现代建筑、沥青街道,让老街的百姓住上了宽敞明亮的楼房。在周边各地兄弟县城还是街道狭窄、楼房陈旧,居民出行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的时候,金洲县城楼高街敞、霓虹闪烁,一幅现代小城气派。全省的小城镇建设现场会在金洲县胜利召开。于是金洲县主要领导在市里、省里出了名,金洲县领导班子有魄力有建树,政绩突出,得到上面的肯定。

  第三把火,易中艮给主要领导出了一个金点子,号召全县上下城市乡村大家都来栽树,营造速生丰产林。那个号召力真的大,金洲县各乡各村的老百姓激动得将屋门口的良田都栽上了杨树,处处都是绿色银行。

  这三把火烧过之后,众口铄金,政府主要领导颔首,政府办的干部们也由衷佩服,都说易中艮有能力。不过,众所周知,能力突出的人往往缺点也突出,易中艮最大的缺点就是经常出其不意、不动声色、但又不怀恶意地捉弄那些乡镇党委书记、局长之类的所谓封疆大吏们,让他们不胜尴尬难堪、却又碍于易中艮是主要领导跟前的人,摔不下脸色得罪不起,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让我们这一帮看客们则笑痛肚子。

  当时金洲县长溪乡党委书记李立利工作创新有特色,首创“乡镇工作制度上墙”,将政务公开、综治维稳、信访接待、安全生产等各项工作制度公示在墙上,打造阳光政府。县委主要领导调研发现,大为赞赏,要求总结宣传经验,迅速在全县推广。李立利一时成为新闻人物,仕途看好。那一年正是金洲县委与无锡市委党校联合办学的时候,金洲县委组织部分批输送科局级干部往发达地区的无锡市委党校学习提高。李立利工作干得好,领导安排他首批去深造,恰巧易中艮和李立利安排在同一批,成了所谓“同窗”。

  半个月的学习和参观,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培训结业聚餐的时候,李立利主动和易中艮交流学习心得体会。李立利拍着易中艮的肩膀说,老兄啊,学习结束回去有什么打算啊?易中艮故意无动于衷、轻描淡写地说,我能有什么打算,打算就是为主要领导服好务呗!你老弟有什么打算?李立利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表示接受了新知识、又参观了华西村的成功管理模式,回去后要再接再厉、大干快上,争取干出点新名堂。学习结束后,易中艮取道往北京有点公干,李立利直接回金洲。

  易中艮到了北京的时候,突然接到市里电话催要金洲县长溪乡制度上墙的经验总结材料。易中艮想,国内长途用手机联系李立利说事太贵不合算,就在街边找了一个公用电话亭,用座机给李立利打电话。电话接通,易中艮还未说话,就听见李立利操起了塑料普通话,喂,是哪位领导?估计李立利因为看见是北京的区号010,所以就讲起了普通话。易中艮灵机一动,也操起了普通话,易中艮是当老师出身的,普通话当然比李立利标准。010的电话区号,加上一口京味儿十足地道的北京话,让易中艮的表演显得逼真了许多。易中艮在电话里对李立利说,我这是中组部,你是金洲县长溪乡党委书记李立利同志吧?是的是的。听说你那个乡镇的工作很有特色,首创制度上墙、打造阳光政府,跟中组部的改革思路是一致的。中组部正准备组织召开一次全国县乡两级政务中心建设改革经验交流现场会,请你做好参会准备。啊!好的好的,感谢组织关心!我该怎么准备呢?你先搞一个经验材料交到你们县里经调室,由县里把关后再发到市政府秘书一科,进行层层把关,届时由你作典型经验交流发言。具体情况请你今明两天到你们市委组织部找易剑部长,他会安排人告诉你怎么准备参会事宜。

  李立利喜从天降、受宠若惊,激动紧张得唯唯诺诺、结结巴巴地只会说,感谢组织关心,好的好的……李立利接完电话,兴奋之情难以言表,踌躇满志的他仿佛想睡觉有人递枕头,想进步、想大展宏图有领导赏识提拔,如今连中组部都知道自己的工作搞得好,提拔重用是指日可待,前途不可限量,真的是顺风顺水,前程似锦了。

  这一天,正是县委主要领导召集各乡镇党政主要领导和县直各部门主要负责人开会。李立利向县委主要领导提出有事要请假去市里一趟。领导问他什么事情?李立利没有隐瞒,如实说中组部给他打了电话,让他到市委组织部去一趟,是关于长溪工作创新、制度上墙的事情。县委主要领导正要组织全县各乡镇学习推广长溪经验,宣传部门也已进行了宣传报道,估计上面是从媒体上获得的信息,一时也没有质疑李立利说的事情真伪。就交代李立利说,那是好事,你赶快去,把事情办好。

  后来,事情究竟办得怎样,没有人知道。大家只知道李立利请了假去了市里,是否去了市委组织部,是否见到易剑部长,李立利后来只字未曾透露,至今是个谜。

  易中艮从北京回来后,听说了李立利专门请假去市委组织部的事情,自觉玩笑开大了点,心存愧疚,主动摆了饭局,邀政府办一帮弟兄们作陪,请李立利吃饭。李立利才知道是易中艮捉弄自己,气得咬牙切齿,但又怕事情吵开了,徒增大伙儿笑话,本想以拒绝赴饭局来表示愤慨,但又碍于易中艮是主要领导身边的人,只有强颜欢笑赴饭局,说自己并没有当真,请假去市里是另有公干,但请易主任以后不要再开这样的玩笑,并且还要多多关照。后来,县委主要领导在非正式场合找易中艮谈过一次话,说李立利的事情确实玩笑开大了一点,虽说要团结紧张、严肃活泼,但以后不能再开这样的玩笑。

  严肃的政治玩笑,易中艮不搞了,但是偶尔还会开开无伤大雅的生活玩笑。有一回是周六,易中艮带着我和章彰几个在办公室赶个领导会议材料,后来刘文副主任也来了,易中艮就跟刘文副主任提议,找个财主买单大伙儿聚一餐,寻思找易中艮的发小、城关镇派出所的所长林长河做东。林长河身份地位特殊,灰色收入不少,吃顿饭是小菜一碟,说难得易主任和刘主任有闲,我再叫上一两个朋友一起聚聚陪你们喝点酒,热闹些。易中艮和刘文说,不熟悉的人还是不太方便,大家都熟悉的就没问题。于是不约而同想到了在岩坡乡当党委书记的文明军。

  文明军是易中艮的老乡,还是林长河的高中同学,两人是住一个寝室的,所谓“一起同过窗,一起扛过枪”的铁哥们。话是这么说,但是文明军执政一乡,工作事物繁忙,听说正在忙着筹备乡镇人大换届选举会议,恐怕不会答应进城来吃一餐饭。易中艮歪点子又来了,掏出手机就拨通了文明军所在乡政府办公室的电话,说我这是政府办,请通知文书记接电话。文书记正在召开全乡各村支部书记、村主任会议,安排部署乡人大会有关筹备工作。听办公室说县政府办找他接电话,急忙走出会议室来接听,原来是易中艮,问什么?易中艮沉重地说,你的老同学林长河突发脑溢血,正在医院抢救,刚刚我和刘文一起去看了他,快不行了,你赶快来争取跟他见上最后一面,同学朋友一场不容易。文明军深感意外,简直不相信事情是真的,接完电话之后,就拨打林长河的电话,林长河的电话无人接听。他又拨打了刘文的电话进行核实,刘文证实了易中艮的说话,并且强调林长河人已经不行了。文明军满腹悲伤、强忍住眼泪,急急忙忙给书记村长们强调了几句,就交代乡长继续开会安排工作,说自己有急事必须赶快进城去。乡长关切地问文书记,有什么急事?文明军带着哭腔说,林长河走了,同学一场,要赶回去见最后一面。都是县里混的几个人,乡长也熟悉林长河的,一面劝文书记节哀,一面提醒文书记别忘了替我也送个礼。文明军“嗯嗯”答应着,一面往乡集上走,乡政府的一辆老吉普被计生站的开下村去了,班车几小时都跑不了一趟,想拦个车也难死人。恰巧乡信用社的送钞车来了,人家一般是卸下钞票之后,吃了中饭才返城的。文明军说,紧急征用,我有急事,卸完钞票箱赶快调头回城。

  文明军火急火燎赶进城,估计林长河的丧事是在单位院子里操办,便走去花圈店准备定个花圈,写幅挽联送到林长河单位去,这时又接到易中艮的电话,通知他先到某某饭店,大伙儿都在,先商量下怎么个祭奠法。文明军赶到某某饭店,却发现林长河笑眯眯地站在门口迎接他,把个伤心欲绝的文明军气得悲喜交加,哭笑不得。

  寻常的日子就像翻书,天天一个样,但在易中艮那里总能活出点笑声。易中艮性格随和,乐天知命,随遇而安。易中艮多才多艺,特别擅长口技,尤其模仿不同年龄、腔调的女声讲话,唯妙唯俏,逼真传神,完全不亚于今天的李玉刚之类的名角。

  我们金洲县政府办公室是一天二十四小时不能离人的,夜班便是一个副主任搭一个干部轮流值班。有一回,易中艮和章彰值夜班,闲得无聊,便想起找点乐子。易中艮说起他的同学某某在某局当副局长,明明晚上经常发现局长同学喜欢跟一帮少妇们去舞厅跳舞,可白天碰见他总是一本正经。易中艮问局长同学平时都有什么业余生活?回答说下了班就在家陪老婆孩子不出门。易中艮说,眼下流行跳交谊舞,老同学怎么不去学跳舞?同学局长一副正人君子模样回答说,从不去那样的场合。师傅易中艮觉得同学不爽快,有意检验一下同学可是说真话。这天晚上值班的时候,易中艮就捏着年轻女人的腔调嗲声嗲气地给当副局长的同学打电话,说自己是某某单位的,什么时候什么地点跟局长一起吃过饭的,局长还记得否?又说一个人下了班很无聊,想去跳舞又没有伴,局长可有兴趣一起去跳舞?副局长同学是猫闻到了腥味,哪有不动心的。急忙答应,约好当晚七点半在工会舞厅门口见面。

  七点半的时候,易中艮拉着章彰,兴高采烈、居高临下地站在隔着一条街的桂苑大门一侧的透视围墙内,看见副局长同学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穿着白衬衫打着红色领带,穿着西装,皮鞋铮亮地在霓虹闪烁的工会舞厅门口走来走去,一直等到八点半都没见到美女赴约,才悻悻地走进了舞厅。

  隔天晚上,易中艮又捏着女声给副局长同学打电话,先声夺人责备局长同学不守信用,说好一起跳舞,结果爽约。副局长同学大呼冤枉,说在舞厅门口等了一个小时不见人。易中艮捏着女声说,这样呀!那就是错过了,我是站在楼梯旁边的,等到快八点没见你就自己进去了,只怪你对我印象不深、不认识我,下次最好约个暗号。于是又约好第二天晚上七点在工会舞厅门口不见不散,要求局长穿白衬衣红领带蓝西装,嘴上叼两支烟。女方则穿黄色连衣裙,手上拿枝花。

  这晚上,易中艮、章彰和我站在围墙后面,看着他的局长同学衣冠楚楚,紧赶慢赶地来到工会舞厅门口,嘴上叼着两支烟,在舞厅门口东张西望、走来走去,热得满头大汗,也不敢松一松领带,嘴上两支烟快燃完了的时候,赶快又从裤兜里摸出两支烟续点上……一直等到烟已经抽了两包,舞厅里早已乐声悠扬、舞步飞扬,拿花的连衣裙美女还不见踪影,副局长同学觉得有点不对劲,掏出电话回拨,易中艮接了电话,又模仿一个老男人的声音,说自己这是个小卖部。副局长问大约一个多小时前是不是有一个女人在这打了电话?易中艮操着老声老气的宝庆腔说,是的是的,是个长得蛮漂亮的少妇,刚刚才走了,好像还听见她抱怨朋友不守时,不守信用。易中艮老声老气地说话的同时,还模仿打电话的女人嗲声嗲气的骂话,让副局长同学信以为真,急忙问女人往哪走了,能帮忙喊回来吗?易中艮装成小卖部老板的口气说,漂亮女人已经生气地走了,不知道往哪走的。易中艮一本正经,我和章彰几个笑得前仰后合,捶胸顿足,眼泪都笑了出来。

  我们在金洲县政府办公室工作那会儿,人民防空办是政府办的内设股室,没有分出编制,财务也没有独立。彼时的人防办主任是位已婚女同志,算是位资深美女,兼着政府办公室的出纳。美女主任平常喜欢贪点小便宜,报点小额发票,来人办事的时候要求点好处之类的,不想遇到了小事也较真的办事群众,被人举报到了县纪委。县纪委便准备核查,事前被资深美女主任获得了小道消息。美女主任恼羞成怒,便炮制了一份清单,罗列了经她手送给每位政府办公室的副主任、主任、县领导烟酒红包的具体情况,其中包括了给副主任们一条烟、一瓶酒、三两百块钱等细节,甚至还有过年时经她手给主要领导的一千元红包等。美女主任故意将清单遗忘在办公桌上,自己假意外出办事,让办公室出进的同事看见了,报告了易中艮,易中艮觉得不是自己管的事,就告诉分管纪检的副主任老汪,说老汪你快点来看,这边桌上有个好东西。老汪赶快来一看,又惊又气,惊的是内幕、气的大约是原来大家都得了好处,只有自己被排除在外。仔细瞧瞧,除了老汪和易中艮,其余副主任以上的基本上都榜上有名。两位落榜的副主任商量处理意见,老汪坚持送到县纪委去,易中艮不置可否。于是,汪副主任将清单交到了金洲县纪委。估计是那样的情况不好追究,上纲上线还有距离,清单以及美女主任的事情最后都不了了之。

  过后同事们聚在一起讨论,说老汪没在黑名单上是因为老汪管纪检,人家美女不敢往枪口上撞。易中艮你一个管文字的副主任也这么清白,估计是跟美女有一腿,所以就不用送了吧?易中艮不愠不恼,嘿嘿一笑,清者自清。

  只有我知道这其中的奥秘。那天晚上,我和师傅易中艮在值班,人防办美女主任刘萍也到办公室来了,说实话她对我一向关照,我对她没有反感,她跟我打了个招呼就直接进了易中艮的办公室。我听见她紧张害怕地跟易中艮讲了纪委可能要查她的事情,请足智多谋的易主任帮自己想想法子。潇洒倜傥的易中艮主任大约见不得女人的眼泪和哀求,平素也喜欢为朋友两肋插刀,尤其“足智多谋”的赞誉让他熏熏然,就给美女主任出了以上主意。事情也果然不出他意料地平息了。人防办刘萍主任后来调走了,但一直保持着跟易中艮的联系。事实上,我也相信,易中艮确实从未得过美女刘主任的好处,因为易中艮一直关照我和章彰,但是没有半点私心,烟都没有抽过我们一包。

  易中艮经清单门事件检验,是个经得起考验的好干部,当然也不完全是这个缘由,主要是易中艮在政府办呆的时间不短了,主要领导准备委他以重任,让他到某局当局长,亲自出面带着易中艮请县委分管领导一起吃了一餐饭。以便常委会上研究人事问题的时候,多一个人帮易中艮说话。看来,事情已是十拿九稳,我们都在替易中艮策划该怎么庆祝一番,但是左等右等,事情始终没有了下文。县委常委会人事已经研究过了,某局局长已经到位了,不是易中艮。易中艮跟我们说,不怪领导,领导已经仁至义尽,是我自己不知好歹,没有跟上步伐。

  又过去了一两年,跟易中艮一同共事的几位县政府办副主任都陆续出去当局长去了,老汪也当了民政局长了,只有易中艮稳如泰山,原地不动。估计易中艮自己也觉得老是占着位子,妨碍年轻人成长,就去跟主要领导提了一句,到部门去退休算了。主要领导说,老易老资历了,劳苦功高,组织上是该考虑了。主要领导承诺让易中艮去民宗局当局长。易中艮便满怀信心等着走马上任,但是后来走马上任的又换成了别的同志。易中艮后来到了某大局任第一副局长,主要领导说,老易你要多体谅组织的难处,稍安勿躁,最多半年就一定将你扶正。易中艮大彻大悟地呵呵一笑说,好的!没关系!我绝对服从组织安排!

  师傅易中艮离开桂苑的时候,推荐我这个经调室主任接替他当了管文字的政府办副主任,我直接服务武县长,章彰服务常务杨副县长。武县长那几年官运很旺,从政府办主任到副县长到常务到县长,一路升迁,畅通无阻。我为他服务了两年,他就准备被提拔到外县当县委书记去了。临走前,武县长找我谈话,问我愿不愿跟他去,继续为他服务?我觉得事关重大,不敢立刻表态,说要跟婆娘商量才能定夺,明天再答复县长。武县长雄心勃勃地说,好好考虑考虑也行,我可是把你当成我的人,才说这话的。好好想清楚,错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啦!

  我拿不定主意是实,但不只是要跟婆娘商量,女人头发长见识短,能有什么好主意?我是想问问易中艮,听听他的说法。记得他曾经说我面相富贵,起码能当个七品芝麻官的。莫非这就是开始起运啦!

  谁知易中艮听我一说,却是反对我跟武县长走。他说,武县长这些年走得太顺,物极必反,小心跟着他栽大跟头。我听他这么一说,突然记起某年某月,我娘还活着的时候说,儿啊,算命的说了,你这辈子虽吃穿不愁,但中年有一牢狱之劫,千万要小心莫走岔了路。

  第二天,我跟武县长汇报说,跟婆娘做不通工作,婆娘说,一则儿子正要参加中考,是关键时期;二则我走了,婆娘暂时肯定去不了,婆娘娇气,一个人照顾不了儿子,不想两地分居影响儿子成长。武县长听我的理由,不屑地说了一通儿女情长误前程,谋大事者不拘小节,云云。我连连点头称是,不停地感谢县长抬爱,但愿县长履新顺利,早日升迁市领导。

  武县长升迁的同时,杨常务也动迁了,回市里当了一个部门的局长,他把章彰带走了。我们的师傅易中艮很支持章彰跟着杨常务混,说是章彰适合在部门工作,跟着杨常务过安稳日子挺好。

  武书记执政新的一方领域,大展拳脚,颇有政绩建树,但不久,就有传言说武书记刚愎自用,独断专行,云云。再后来,武书记就落马了,经济问题、作风问题,很多问题,并且问题很严重,武书记被判了十好几年。消息传来,我真的暗自庆幸自己听了易中艮的话,没有跟武书记走,否则,作为武书记身边的人,很多事情我必然掺和其中,便逃不脱罪责,免不了牢狱之灾。

  我佩服师傅易中艮未卜先知,能知未来事。易中艮不置可否地摆摆手说,哪里哪里,事物规律,旁观者清罢了。又说,我也是个失败者,败给了自己内心的执着。我不敢肯定易中艮内心在执着什么,他也没有明说。

  易中艮是在副局长(正科级)任上一直呆到退休的。我比师傅易中艮混得好一点点,用圈内话说,我的政治待遇比师傅易中艮混得好零点二五级,我到某局当了党组书记。易中艮说,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胜旧人,文明在进步,社会有希望。

  我准备离开桂苑履新的时候,正是初夏时节,桂苑生机勃勃,杜鹃花、栀子花都开放了,杜鹃浅紫粉红,栀子花洁白纯洁,进出桂苑的女同志都喜欢摘几朵,听她们交流说栀子花插几朵在笔筒里,办公室里就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芬芳。我却是第一次意外发现桂花树竟然结着深紫色的黄豆大小的果实。从前,我只知道桂花大概是在金秋时节开放的,吃月饼的时候就可以闻到桂花的香气了。

  我当年进入桂苑工作的时候,就发现在桂苑主道左侧的桂花树下,每天站着一个身穿灰蓝长罩衫、满头银灰色头发结着两条发辫的清瘦老妇人,她整天安静地站着,不声不响,不言不语。有时候老妇人还带了饭盒,下班时就看见她自个站在树下吃盒饭。我起初不太留意,以为老妇人是一个固执的上访户。后来,听了政府办的同事们偶尔说起才知道,事情完全不是我想象的那么一回事情,老妇人是个精神有点问题的女人,她就像平常桂苑的人们上班一样,每天准时到桂苑来,站在桂花树下不声不响,只是痴痴地望着来来往往的人们,几十年如一日地在等待她的丈夫。

  据说老妇人是解放初期的金洲县城里为数不多的省城革命大学来的知识分子、女干部之一。她在参加革命大学之前,还在广州读过医科大学,是医科大的肄业生。老妇人年轻的时候是一个活泼热情的姑娘,第一任丈夫是跟她一起从革命大学来到金洲县的革命知识青年,一直在金洲县法院工作,后来当上了金洲县法院院长,在一九五八年的时候被打成了右派,因为不堪心理压力,跳楼自杀了。第二任丈夫是个离了婚的省城来的右派分子。后来,落实政策以后,丈夫记挂着原配妻子,就欺骗女人同意两口子先去假离婚,等他回到省城找到工作、安顿好,就回来接女人去省城,跟女人复婚,夫妻团聚。女人听话地跟男人办了离婚手续,送男人坐上了回省城的火车。谁知男人从此一去不复返,很快就在省城跟原配复婚。女人得知消息后,就疯了。

  据说那时候,女人的丈夫是在桂苑的某个机关单位里上班的,所以女人就经常傻傻地站在桂苑的桂花树下痴痴地等待她的丈夫回来。几十年,风雨无阻、痴心不改。桂苑各机关单位的人事换了一茬又一茬。冬去春来、月圆月缺,桂苑的桂花树花开花落一年又一年。只有疯女人依旧站在桂花树下老地方,站成了桂苑的一道人们熟视无睹的风景。

  初夏时节,疯女人依旧穿着一件陈旧的劳动服样的灰白色长罩衫,露出白底碎花的衬衫领,一条灰色的旧长裤,斜背一个旧的帆布包,里面大约装着她的饭盒,脚上穿一双黑色扣袢的布鞋。看起来还算是整齐洁净的,若不是神情痴呆、无声无息,没有人会相信她是一个精神有问题的女人。人们推算说,她应该有八十多岁了,但看起来也就六七十岁的样子。估计心事单纯了,人就老得慢了。

  我离开了桂苑到某局,只过了一年多的样子,政府机构改革,部门都搞党政一肩挑,我从某局党组书记变成了某局第一副局长。有熟人调侃,说我到底是我师傅易中艮的徒弟。

来源:靖州新闻网

作者:姜雪峰

编辑:redclou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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