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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像一株顽强的草

  儿子去学校上晚自习去了,空荡荡的屋子在冬夜里似乎格外安静,望一眼窗外黑漆漆的夜色,又想起了我的娘。娘去我老姨家已经一个多星期了。大晚上的,弟弟也打电话来问我,姐,好几天都没看见娘了,娘是不是在你那里?听我说娘在老姨家,弟弟“哦”了一声,电话就挂了。

  弟弟平素忙得像个陀螺不停地转,难得给我打电话,打来电话也没别的话,基本上都是在找娘,有时候还犯糊涂。前些天,弟弟打电话来问我,姐,娘在你那吗?我好生奇怪:不是你告诉我,娘跟老霞去长沙帮着带孩子了吗?你糊涂了,又来问我?喔!是的,我忘了。一天到晚在外面瞎忙,好几天回家都没有看见娘。今天是重阳节,突然想起娘,一时不知道她去哪里了。

  隔一周我去长沙出差,顺便就把娘接回来了。娘只在家里住了两晚,又急急忙忙地去她姐姐、我姨家去了,说是早就答应帮我姨去挖红薯,晒干红薯片的。

  娘不在家的时候,弟弟找娘,娘在家的时候,弟弟又总是在外面为生计忙碌。总是娘幽幽地睡在梦里了,弟弟才回家,早晨娘起床时,弟弟还睡着,娘出门去打个转回来,弟弟又出门了。一天到晚,娘难得见到弟弟的面。娘不知弟弟在忙些什么,娘子只担忧弟弟的身体,常在我耳边絮叨说,你弟弟总是一天难得正经吃一餐饭,天天不吃早餐就出门,中午在外面吃不吃不晓得,吃估计也是瞎对付一餐,晚上回家早也往往是吃过晚饭的时候了,留了饭菜给他,也总是说累得很,没有胃口。深更半夜饿起来了,就听见他在客厅里翻箱倒柜地找零食吃……哎,这样下去,身体迟早要垮掉。看着娘担忧的样子,我便忍不住呛她,管好你自己就行了,别操那么多空心!

  娘叹口气说,崽是娘的心头肉,只有到死的那一天才不操心去了。娘跟我说,几个月前,有一天晚上,弟弟回家很晚,娘从床上爬起来,看见弟弟醉醺醺的样子,说是在外面应酬喝多了。弟弟洗漱都没搞,就上床躺下了。娘在隔壁床上睁着眼睛睡不着,听见弟弟不久就爬起来开门到卫生间里大声地呕吐,好一阵子才磕磕碰碰地回到房间。娘爬起来给弟弟倒了一杯开水,又将垃圾桶摆在弟弟的床前,自己坐在一边叹息,弟弟又忍不住呕吐起来,娘看见弟弟苦胆水都呕出来了。娘就说,崽伢,我陪你去医院看看吧,看你这么难受,万一出事怎么得了。七十岁的娘使劲地搀扶着弟弟进电梯下楼出门往人民医院去。门诊的医生接诊检查后说,老人家,看来你还是个有福的人。若是晚来二十分钟,你的儿子就没了。原来弟弟无知,感冒吃了不少药,跟着醉酒,药物过敏中毒了。医生给输了几瓶液,弟弟就缓过来了。事后弟弟自己也后怕,跟娘感慨说,若是那晚娘不在身边,他也就没命了。娘一边说,我脑海里一边浮现出一幅可怕的场景:弟弟没了,年幼的侄儿成了没爸的孩子,娘不堪打击,一夜白头,日日垂泪,还有爹苍老绝望的样子……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实在太可怕了,简直不敢想象。

  那晚,弟媳和侄儿都到哪里去了?娘叹口气说,当天你弟媳正跟弟弟闹矛盾带着孩子回娘家去了。她即便是在家,也是大大咧咧,不懂得关心人的。嘴巴像铁一样紧,一年到头难得叫我一声不说,总是冷着个脸,像谁借了她的米还她的是糠。我说,娘,你也要改改你的脾气,命里注定你只能有这样的媳妇,就得多迁就包涵,既然还能做,你就多做点家务事,免得媳妇给你脸色。娘不听,娘有时候就是认死理,油盐不进。

  娘还是老观念,有儿有女,无论如何也只能跟着她的崽一起过。可娘又总是叹气说,我住在这城里,总是找不到家的感觉,只要你弟弟不在家,我就没有安全感。我想回乡下去,又不放心你弟弟,时常见不到他,心里就不踏实。娘很想回到乡下老屋去一个人过,但每次回到乡下,总架不住乡邻们疑问的语气,你养的几个儿女个个在城里有房有工资,还让你一个人孤苦伶仃住在这山旮旯里?他们对你不好?母亲要面子,便只能呆上一两天就打转回城了。娘说,乡邻们都羡慕我好福气,却不知我心里的苦恼。娘像一株草顽强地生长在乡村和城市的夹缝里,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乡村老屋回不去了,娘就想努力地融入城里人的生活。娘在街边的小报亭旁跟城里的老太们学打小牌,两毛钱的“红拐弯”。娘打牌总是只看自己手里的牌,一手牌平摊得像把扇子,左邻右舍的谁都瞧见了她手里的牌。于是娘每天总要输个三两块钱,只输不赢,娘心里不痛快,耐着性子坐了三五天,不玩了。不玩牌了,自然也就没伴了。

  娘进城好些年了,还是一身乡下老太土得掉渣的打扮。十年前给娘做的两件暗花色对襟领夹衣洗得已经看不清花样了,娘还穿在身上舍不得扔。就算给娘买了件时新的羽绒服,娘也习惯在外面再穿上一件灰扑扑的罩衫。城里的老太七老八十了还穿裙子。一再喊娘去买衣服,娘总是说,我老了,说不定哪天就走了,买那么多衣服干什么,到时候还得麻烦你们替我拿出去烧。我说,城里人多是以貌取人的,穿得差了,人家城里老太瞧不起,不跟你玩的。娘说她们瞧不起我,我还瞧不起她们呢!城里的老奶几上街买一两块钱一斤的小菜也要还半天价;到城里人家做客,炒盘菜说是荤菜,没看见几点肉星,吃饭的碗小得像个茶杯,吃餐饭到口没到胃;城里老奶几手里一盆水洗脸洗脚还要拖地板冲厕所,那个真的是抠门,该大方的不大方。

  娘数落起城里老太的缺点来一大串。娘还是秉承了宝庆人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习惯。娘炒肉从不拌小菜的,经常干脆就做粉蒸肉,炒香的米磨成粉拌上五花肉隔水蒸,香糯不油腻,吃起来真是过瘾。娘舍得做好的给儿女吃,舍得花钱供儿女读书,却总是不舍得穿好的。前年花了几百块钱给娘买的一双鞋,娘嫌太贵舍不得穿,用塑料袋装着放了两年才记起翻出来准备穿,结果穿上脚没走几步路,鞋底就断掉了,好端端一双鞋硬是被娘放坏了。

  娘这一辈子除了干活挣钱、操持家务养儿育女、供儿女读书成人,对自己从没舍得用什么钱。所幸上天眷顾,娘从前身体劳累小病小痛不断,但因为年岁不老扛过来了;如今娘老了,身体倒似乎还健旺些了,暂时也还没什么病痛。逢年过节给娘的零花钱都被娘攒了起来,打了一个转又给了儿女的儿女。真不知道娘在这世上辛苦一辈子,得到了什么、享受了什么。

  娘在城里有了自己打发时间的法子,就是每天一个人在儿女们栖身的这座小城里不停地行走。从东到西,从北到南,从弟弟家到妹妹家,再到我的家,不厌其烦地走来走去。有时候天黑了,娘一个人出气呵呵地走路爬楼开门进到家里来,没坐上两分钟又开始往外走。我说她大老远几里路走过来,话没说上两句,气还没喘匀就走,到底在忙些个啥?娘说没啥,就过来看看,打发打发时间,也为了锻炼身体,不给你们姊妹增添不必要的负担。每次叮嘱娘走在街上要小心行人车辆,别磕着碰着,注意安全。娘总是底气足足地说,放心,我小心得很,我现在别的事情帮不了你们,管好自己的身体,别给你们添些不必要的麻烦是没问题的。

  娘一辈子好强,性格倔强,里外不肯在人前低头。算命先生曾经说,按娘的生辰八字,若是个男人,命肯定好得不得了。娘这一辈子的行事确也是个女汉子的作风。

  每年白露节过后,山里的核桃就开始成熟掉落了,回乡下去山里捡核桃是娘的好日子,乡邻不会怀疑到娘的儿女是否不孝的,对娘也是一贯地热情。回乡十天半月后回城,娘总是露着一双剥核桃剥成黑褐色的手指出现在我的面前,面露喜色地报告她捡核桃的成果,必定还拎了一塑料袋煮好的核桃,嘱咐我和孩子赶快剥来吃掉。娘学说了一句时髦话,说这是真正的无污染绿色食品,吃了对身体好。我说娘其实又不缺钱不花钱,爱得去受这份累。娘说,累得心里痛快。

  偶尔在娘面前抱怨,如今这超市里六七元钱一斤的泰国珍珠米买回家,煮的饭都吃不出个滋味了,真怀念咱们乡下的稻米了。隔日,娘就扛了三十斤一袋米来了。说是寨子里的贵狗哥种的稻米,正好寄了几袋在小青的杂货店里卖,三块五一斤,一百块钱三十斤。七十岁的娘,扛了一袋三十斤的米,从城北到城南,走了四公里路,还爬上了四楼女儿的家。我的娘,女汉子的风采不减当年。

  我去长沙出差,像个“土包子”,从高铁站搭乘地铁不知怎么买票,上地铁坐错方向,从荣湾镇到中南大学,花费了两个小时才找到霞妹所在的地方。拎着个行李箱下了的士

  分不清东南西北,暮色里四下张望,远远看见娘站在便利店的街沿等我,喜得我大声喊娘。娘也满脸高兴地迎过来说,我一直等在这里,怎没见你下车,来来,我帮你拎箱子。我自己来,让你拎箱子,让别人看见我脸往哪搁。娘说,我来我来,还要上一段陡坡坎阶才到屋,你不行的。娘太了解自己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全无缚鸡之力的女儿。娘抢过我手里的行李箱子就往前走,边走边说,你来了正好,我原本这周就想回去的,听说你来出差,便等着你一起回去。我只能跟在娘身后,不停地提醒娘,不用提,有滚轮,可以拖着拉杆走的,不用那么费力。娘拎着我的行李箱“蹭蹭”地往上走了几十米台阶,不带气喘。娘个头其实跟我差不多,我疑惑娘的小身躯里怎么会有那么多力气。娘说,做了一辈子农事,这点力气还是有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呢!我起初还担心娘在长沙会不习惯,出门会否迷路,看来娘真的就像一株顽强的草,在哪都能活。

  娘去我老姨家有日子了,有点想娘了。但愿老天保佑娘能长命百岁。

来源:靖州新闻网

作者:姜雪峰

编辑:redclou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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