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位诗人描述,乡愁是一棵没有年轮的树,永不老去。按说,我不该有乡愁,因为我这一生其实就没有真正离开过故乡靖州这一方山水人事。除了青春年少时曾经离开靖州,到外地读了八年书,而后,我就一直在故乡的小县城里谋生,在靖州这一方小天地里转圈子。我不是他乡的游子,是故乡的归客。但是随着年岁的增长,我对于故乡的那些山水、田园、村庄的情怀却一日日浓厚,乡愁无处不在。大概是所谓“相看不厌 ”、“日久生情”吧!
记得二十几年前在外求学读书的时候,跟人说起故乡靖州,总是听到有点自以为是的语气:哦!靖州,在湘西,少数民族地方,比较偏僻。虽然也有人表示,哦!靖州,我知道,杨梅好吃,还产茯苓;但是更多的人是不知道靖州在哪里,有什么地域文化、有什么特色风景,一无所知。年少的心难免生出几许乡愁:哎!就像我们不能选择自己的父母、家庭一样,我们不能选择自己的出生地,虽然我也梦想出生繁华之都、富贵之家,但故乡和父母一样是与生俱来的,别无选择。青春年少的时候,我们是多么向往外面世界的精彩生活,想要脱离故乡,想要忘却自己是个农村出生的人,好像故乡是一块裹脚布,只有抛弃它才能走得更远,活得更好。当那些来自城市的同窗潇洒地谈论自己成长的家园和城市时,我总是在心里默默地祈祷:我的山清水秀、美如画卷,却清贫谦卑的故乡啊!是我对你知之甚少,还是你的确贫乏?我该怎样在人前赞美你、称道你?你有什么让我能够引以自豪,进而让人记住、了解和向往呢!
后来,我回到故乡开始一份谋生的工作,对故乡山水人事的了解与日俱增,感情也日益浓厚,故乡给了我安身立命的生存土壤,离开故乡,我恐怕将不能存活,故乡已融入我的生命,不能分割。故乡的每一座山,每一条河,每一个村落,每一缕炊烟,都让我心生爱恋,仿佛儿时依恋母亲的怀抱,感受母亲跳动的脉搏和踏实的温暖。
每次走进地笋苗寨,总有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美丽乡愁袭遍我全身的每一根神经末梢,仿佛过电一般的颤栗,欣喜和忧伤参半的感觉难以言说。大约我前生就是这古老村寨旁的一棵树、一株草,似曾相识的感觉萦绕在心头。那些依山的吊脚楼、翘角的凉亭、温婉的风雨桥、层叠的鼓楼;还有那寨子里相遇的一脸和善的老者、活泼的孩童、羞涩的阿妹,甚至追逐的黄狗、打鸣的公鸡,无不给人一种遗世独立的静谧、美好。莫名其妙地溢出胸腔的是怀春少女般多情的叹息:如何让我遇见你,在我最美丽的时候?当那位分别二十余年、相隔千里的故人辗转联系上我,一往情深地对我说:听说靖州特别美,真想来靖州看看,看看靖州的地笋苗寨到底美成什么样子……多么炙热的向往啊!窃以为,恐怕不只是对靖州风景的憧憬,还有对我这个久别之人的牵绊和思念。呵呵!中年,就像是这地笋苗寨经年的竹筒酒,香味清雅而含蓄,酒还没有喝,我已经自醉了。
来吧!同窗和老友们,我陪你们去看地笋苗寨。对于地笋苗寨,我算是可以在你们面前如数家珍地侃侃而谈了。地笋苗寨可是我了解至深的靖州古老村寨之一,她最初因为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苗族歌鼟的发源地之一而知名。
世人皆知,苗族是勤劳智慧、能歌善舞的民族。三五个苗家人聚在一起唱起茶歌、酒歌或情歌,那就是一部震撼心灵的自然和声,高中低音和谐婉转,宛如天籁,余音绕梁,三日不绝。苗族人擅长芦笙舞,动作简单,但韵律古朴,原始粗犷。苗家女的服饰尤其美丽,可以同世界上任何一个民族的服饰媲美,那挑花刺绣的织锦,盛装的衣裙,古老的银饰嘤嘤叩响,让人目眩神迷,恍若神仙世界。我也是苗族人,但我并不是真正的苗人后裔,我的祖父籍贯是云南的,云南是个多民族的省份,这表明我很可能是少数民族,但也不一定是苗族。我的祖母虽是靖州人,但靖州划为少数民族自治县以前乃至如今都是汉苗杂居的。我的母亲更是从汉族地区的邵阳迁过来的移民后代。三十年前,靖州申请批准成立少数民族自治县的时候,需要超过50%的少数民族人口,政府对县内每一户居民的民族身份都重新进行了登记,父亲将我们一家人的民族成份一栏都填上了“苗族”。从此,我的身份确定是苗族了。我只是一个伪苗人,因而苗女所擅长的音乐与舞蹈,我是一概不会的,苗人的语言我也如闻天书,不知所云,我倒是常常在梦中拥有苗家女那样美丽的衣裳、漂亮的银饰。
地笋苗寨是靖州美丽山水间星罗棋布的少数民族古老村寨中的一颗明珠,距离靖州县城三十八公里,静卧在云贵高原九龙山脉的一片青绿山水之间,依山傍水,风景秀丽。村寨风水得天独厚,山势地形呈双龙抢宝之势,参差的吊脚楼温暖而安逸地依偎在青山苍龙的皱褶里,团寨中间葱郁俊秀的小山包俨然居中的宝珠。寨前开阔的田畴间,清澈的毓秀溪蜿蜒环绕、淙淙流淌。寨后翠竹成林、绿树成荫,处处山花簇簇、鸟语虫鸣,得天地之灵气,成绰约之风姿。优美清新的自然环境和单纯快乐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让知足安逸的苗族先民们对百鸟齐鸣、蝉虫合唱、流水潺潺、林涛声声等等这些丰富多彩的大自然“和声”产生浓厚的兴趣,他们模拟自然天地之“和声”,编成了高低重叠、非常悦耳的歌声,歌唱时,低声部先起歌,中、高声部后进入,歌声高低音重叠、几个声部相互交替流动,宛转悠扬、娓娓动听,韵律十分优美。他们藉歌声表达对大自然的赞美,对美好生活和爱情的憧憬,对假丑恶的憎恶,对真善美的颂扬。因此,地笋苗族自古“以饭养身、以歌养心”,男女老少人人擅长且喜爱唱歌,人们喜庆节日以歌相贺;男女相恋以歌为媒;生活、劳动以歌传言;叙述苗史以歌相传。他们见物生情,随机应变,一个个曲折动人的故事通过歌声娓娓道来,代代相传的苗族先祖的历史往事被赋予神奇的色彩……无论田间地头、茶棚火塘,或是凉亭山坳都是他们唱歌的场所。苗家人人会歌、处处有歌、事事皆歌,唱歌已成为他们交流思想、交流感情、交流文化、交流艺术的主要方式。他们在长期、丰富、优美的群体歌唱中,养成了敦厚谦逊、互敬互爱、热情好客、勤劳勇敢的传统美德。
靖州锹里地笋苗寨一带的苗民在千百年的繁衍生息、生产劳作过程中,模仿大自然的风声林涛、虫声鸟鸣、流水潺潺等自然之声,创造的这种宛如天籁的男女多声部合唱,曾受到许多专家和音乐爱好者的青睐,被赞为民歌中的“一枝独秀”。 1951年10月,中南军政委员会少数民族慰问团来靖州慰问演出,将锹里地笋苗寨的男女多声部合唱《炉边合唱毛主席》进行加工整理,灌制成了唱片公开发行。1961年2月,时任上海音乐学院院长的著名音乐家贺绿汀曾不远千里前往锹里地笋苗寨一带进行音乐采风。1982年,怀化市音乐家吴宗泽一行三进锹里地笋进行音乐采风,并在《湖南音乐通讯》等刊物上发表作品,介绍锹里地笋的男女多声部合唱,誉为“深山珍宝”。1986年,由怀化市音乐家段长清、舞蹈家王小元根据锹里地笋男女多声部合唱“坐地歌”曲牌改编、创作的舞蹈《醉了苗乡》,先后分别在全省和全国民族民间音乐舞蹈调演中荣获一、二等奖。1987年,该节目随湖南民族民间歌舞团赴波兰参加第六届索斯诺维茨国际民间歌舞联欢节演出。1988年2月,锹里地笋苗族多声部合唱表演队表演的歌舞《闹井台》参加了湖南卫视台举办的春节联欢晚会演出。一直以来,锹里地笋苗寨的原生态多声部男女合唱都是靖州民族民间文艺的宝贵精华。
文艺百花盛开的春天来临。2004年底,靖州开始了苗族多声部男女合唱的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申报工作。其时,本人正在县文化局任副局长,分管群众文化和文艺这一块工作,自始至终参与了组织申报工作,当初为了给我们申报的这个苗族多声部合唱正式定一个名字,根据当时的苗歌女传承人潘志秀的口述:“我们苗家土话把我们唱的这个苗歌叫做歌‘teng’,意思就是我们的歌声象屋前的台阶一样是一‘teng’一‘teng’地高上去、低下来,具体‘teng’是哪颗字,我们也讲不定。”我找出新华字典,仔细研究,翻出了“鼟”这个最漂亮最接近的形声字,拿给时任局长石鸣和党组书记蒋奂国一起研究定夺,最后一起定下了申报名称“靖州苗族歌鼟”。为了申报工作,我们请来上级专家和文化馆的音乐专干、摄影专干深入地笋苗寨一带实地采风拍摄、录音、记谱等,采集整理了大量图片、音乐、资料。2006年6月,靖州苗族歌鼟申报成功,列入国家首批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
美丽的地笋苗寨被列为首个苗族歌鼟传承基地,得到了国家、省、市相关部门的建设支持。“三分人才,七分打扮”,随着上级财政的资金投入,地笋苗寨的道路交通、用水用电通讯等基础设施进一步完善,鼓楼、凉亭、风雨桥新建或修缮,宛若天生丽质又巧妆打扮,分外的光彩照人了。随着乡村文化休闲旅游的蓬勃兴起,地笋苗寨宛若世外桃源、遗世珍宝渐渐为世人瞩目。2014年更因为《爸爸去哪儿》第2季的成功拍摄而声名鹊起,引来八方游客,流连忘返,被誉为“童话世界里的快乐老家”。
你若盛开,蝴蝶自来。因为故乡的美景名声在外,分别二十余年未曾相见的故人、同窗们翩跹而来,一群已过不惑之年却依旧热情、纯洁、感恩生活的男人和女人们怀着重逢的喜悦相聚地笋苗寨,道不尽的人生感慨、久别思念。毕业后,南下漂泊创业的艰辛、流水线上高强度的劳动、反复跳槽择业的无奈,尝尽生活苦辣酸甜的百般滋味,人生仿佛没有目的地、看不到尽头的远行。故人慨叹,当年所幸还有女友的不离不弃,给了他坚持的勇气。他说,毕业后,整整在朋友亲人的视线里消失了十年,才缓过一口气来,想起自己几乎与世隔绝,跟所有的朋友、同学失去了联系。在无数为生存而忙碌到不分白天黑夜的日子的间隙里,忽然想起那些鲜活的青春往事,那些温暖的同窗岁月,那些动人的成长细节;想起那些曾经在一间教室里学习打闹的同学,那些曾经一起勾肩搭背、一起哭一起笑的朋友,常常一个人为自己感动到落泪。哦!他依旧一点没变,还是一个情感丰富的性情中人,鎏金的岁月在他的身上没有留下几多痕迹。韶光在我们的脸上也没有烙下几多印记,我们彼此都还正当年,风华尚在,岁月静好。就像那首歌里唱的:就算生活给我无尽的苦痛折磨,我还是觉得幸福更多。
地笋苗寨那古老的牛角寨门,一栋栋美丽的吊脚楼,其间依山势而上的款款石阶巷,与白云嬉戏的高高鼓楼,婀娜卧溪的风雨桥,青山绿树旁的凉亭,都留下了我们的身影,留下了我们的友谊。我们在那高入云端的地笋鼓楼前留下珍贵的合影,个个眼神清澈、笑逐颜开,率性的同窗彪为地笋客栈的美酒阿妹陶醉了,淘气地坐在地上双手合十作闭目祈祷状,我不知道他在祈祷什么,岁月太匆匆,情谊最珍贵,我为他的友情而感动。他还是那么简单真诚率性,跟这美丽的地笋苗寨是融洽贴切的,他抱着一条从身边跑过的黄狗一起合影,惹得大家哈哈大笑。我的心里却是落寞而孤单的。“新妇闻马蹄,疑是故人来。”然而,“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夕阳渐落,地笋苗寨那远山近水月色朦胧,廊桥凉亭灯笼盏盏、灯火阑珊、美如梦幻般的诗意夜晚;那熊熊燃烧的篝火,悠扬的歌鼟、古老的舞步;众人欢笑的热闹,是一个人的寂寞。同窗故人皆已醉眠,我却守望着地笋苗寨的美丽夜色、星星灯火,任晚风轻拂,思绪渺远。跟地笋苗寨一样,我那童年的村庄,也有挤挤挨挨的木房子,袅袅的炊烟、劳作的村民、晚归的牧童、清越的竹笛声……童年的村庄虽说贫穷,但是一样美丽、一样充满了人情味。正如《孟子·滕文公上》描述的乡土中国绵延了数千年的文明美德:“乡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至今守候在故乡的每一个村庄里的人们,继续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彼此互相帮助,互相依靠,相携度过每一个简单的日子。
从来,有人向往繁华都市,也有人眷恋青山绿水、故土家园,在地笋苗寨相距不远的地方,还有一处雕梁画栋,翘角飞檐,楼阁层叠的辉煌宅院,假如你到过山西平遥的乔家大院,或者看过由苏童的小说《妻妾成群》改编的电影《大红灯笼高高挂》,就能够明白我说的辉煌宅院的意思。那样远离繁华市井的宁静深山里的大宅院堪称煌煌之作。或许你会说,山远地偏、土地低廉。可假若不是这一点,那样美丽恢宏的层层楼阁建在城市里,恐怕数千万元也是完不成的。想想,那该是怎样的超凡脱俗、与众不同,怎样的对山林田园的深情依恋。
在地笋苗寨附近还有一处美丽的元贞瀑布,四季飞流,云蒸霞蔚,俊秀飘逸,传说那是和董永相爱人间的七仙女沐浴净身的人间瑶池呢!
故乡正美丽,我却已不年轻。越是人到中年,倒越是眷恋故乡的山水田园了。仿佛是一只高天的风筝,牵挂的线始终拽在故乡和那一方山水人事的怀里。
走过靖州的每一处山水、村庄、田园,都有一种浓烈的乡愁,故乡这么美,谁陪我看遍?
2016.10.17
来源:靖州新闻网
作者:姜雪峰
编辑:redcloud